??自从回了锦都之后，缓归才算是回了明园，四处看了一下，苍伯历来都是早睡晚起，不到太阳晒屁股不会起来，缓归悄声回了自己的屋子，三个月没回来，感觉屋里更加冷得彻骨，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觉了，什么都不想再想，从箱子里翻了件衣服盖在身上，胡乱睡了过去。
似乎才刚刚睡着，就听到苍伯在院子里喊他：“恕儿，恕儿，出来。”
缓归想睁开眼睛，但眼皮重得抬不起来，索性不去管，裹了衣服翻个身，就要接着睡，门却被咣的一声踢开，苍伯大步进来把他揪了起来。
“臭小子，一回来就不让苍伯睡安稳觉，有人要拜见你，快滚出去。”
缓归揉了揉眼睛，困得头疼，推开苍伯的手，又倒在床上，嘟囔道：“苍伯，恕儿才回来你就折腾恕儿，也不想个可信一点的点子，谁会来拜见我。”
真是笑谈，他这破地方，除了顾无方和陆啸岩在锦都时经常跳墙过来，还有谁能来，他这有名无分的三公子，居然有人来拜见？苍伯又当他是小孩子耍。
见缓归又要睡过去，苍伯气得吹胡子瞪眼，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：“臭小子，要是不想被王爷打，就赶紧起来，齐寿可是亲自带人过来的。”
“嗯？”“齐寿”二字在缓归的逻辑里就相当于是瑞成王手中的鞭子，顿时清醒，赶紧跳下床：“真的假的，苍伯您要是骗恕儿，恕儿以后不给您带酒喝。”
“找揍是吧”苍伯在他屁股上又拍了一下：“赶紧滚出去开门，苍伯还要睡回笼觉呢，快去快去。”
疑惑归疑惑，但齐寿亲自带了人来，缓归也不敢怠慢，赶紧出了屋子，快步过去开了门，果真是齐寿在门口站着，缓归躬身施礼：“寿叔。”
齐寿也不进来，只站在门口道：“三公子，有位迟公子要拜见您，王爷吩咐老奴带他过来，酉正时老奴再过来送迟公子出府。”
缓归一开门时，便已经见到了站在齐寿身后不远处的少年，不露声色地恭敬听候了齐寿传达的话，待齐寿转身离开，那少年这才转过身来，嘴角轻扬，带了一丝调皮的微笑看着他。
缓归苦笑出声，拱拱手：“迟公子来此，不知有何贵干？”
迟墨嘻嘻一笑：“怎么，三公子不欢迎？”
缓归倚在门扉上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：“迟公子，在下这里太过简陋，唯恐怠慢公子，不如您移驾一下，改日在下换个地方招待您，如何？”
迟墨一摇折扇，故作洒脱地甩了甩头发，不屑地瞥了他一眼：“小弟要是想‘移驾’，还用得着特意来王府拜见三公子？”
缓归看着她一脸顽皮但是极其固执的模样，彻底无奈，只得拉开门：“寒舍简陋，迟公子莫怪。”
“不怪不怪”唯恐他反悔一般，迟墨蹭地窜到里边，然后一把拉了他进来，顺手就掩了门：“进来进来，别客气啊。”
缓归哭笑不得：“迟公子，这是在下的院子吧，‘别客气’这样的话，也该是在下来说。”
“谁的还不一样”迟墨不理会他，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乱转，将小院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，只是这院子着实太简陋，除了苍伯窗前那棵参天大树和角落里养的几株难看的草药外，就再没有其他可入眼的东西。
实在没什么可看的，迟墨大咧咧坐在院里唯一的椅子上，伸了个懒腰：“哎，偷得浮生半日闲啊。”
缓归无语：“迟公子要偷得半日闲，哪里去偷不好，跑到在下这里，真是会找地方。”
“三公子是聪明人，自然知道小弟的意思，不是舒适的地方才能偷懒的，偷懒啊，要看的不是舒适，是舒服，哪里呆着舒服，哪里才好。”
他这小院子能呆得舒服？缓归懒得再理她的胡言乱语，只道：“迟公子要偷闲到什么时候？”
分明是要下逐客令的意思，怎奈坐在那的是迟墨，谁都听得懂，偏她听不懂，也不是听不懂，是听懂了装不懂，只翘着二郎腿坐着，嘴里还哼着小曲。
三公子这人，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态度向来是因人而异，在普通人面前谦和有礼，在王爷面前恭谨柔顺，在下属面前从容淡定，在挚友面前撒娇耍赖，在弟弟面前慈爱宠溺，只偏偏在这“迟公子”面前，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露出万分无奈的神色。
也是，若说这世上能有谁让三公子束手无策只能自认倒霉的，恐怕也只有面前这个坐在人家的院子里，却活像坐在自己屋子里一样随便的人了。
缓归抱着肩膀看了一会，见那人着实没有想走的意思，只得上前一步：“迟……”
“公子”二字还没叫出来，便见从对面的窗户里“砰地”飞出两个不明飞行物，及其准确地分别冲着他二人的位置而来，伴随着一个怒气冲冲的苍老声音：“两个小混蛋，给老头子滚屋里去说，别吵着老头子睡觉。”
缓归闪身躲过一个，然后迅速上前伸手抓住了另一个，颇为无奈地看着那还在哼小曲的人。
那人眨巴眨巴大眼睛，狡黠地看着他，一脸“我就知道你会过来替我挡着”的模样。
缓归哀叹一声，扔下手中的苹果核，认命地对那笑嘻嘻的人拱手：“迟公子若不嫌弃，请移驾在下的屋里，可好？”
“不嫌弃，当然不嫌弃”迟墨跳起来，嘿嘿笑着：“能瞻仰堂堂三公子的卧室，小弟求之不得啊。”
缓归懒得再跟她废话，只拉开自己房门，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，迟墨也不客气，一脚迈了进去，猛然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寒气，不由自主咳了两声。
缓归本来跟着她走进来，听到他咳声，脚步顿时停了下来。
迟墨咳了两下，抬头却见缓归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她，一向平静的眼眸里压着一丝歉意，一时不知再说什么。
缓归却笑笑：“迟公子来，所为何事？”
“我啊”迟墨眼珠一转，一眼瞥见书架上沾灰了的棋盒：“闲来无事，找三公子下下棋。”
“迟公子费尽周折来此，就是为了和在下下棋？”
“谁说我费尽周折了？”迟墨不满地瞪眼：“我就只跟王爷说了一声而已，轻松的很。”
“好，好”缓归无奈地附和他，语气里却带了一丝难得的宠溺：“迟公子神通广大，一点都不费劲，在下去拿棋盘来。”
“这还差不多”迟墨这才坐下来，缓归见她触到椅子上又冻得一哆嗦，犹豫了一下，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两件衣服，递给她一件：“屋里太冷了。”
迟墨倒是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披在身上，见缓归将另一件衣服铺在椅子上，细心地整理了一下，她静静看着，忽然开口轻声唤道：“缓归。”
缓归手一顿，停下了动作，没有说话，也没有回头，连身子都没有动，只还保持是刚才的姿势。
屋里忽然寂静了下来，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。
过了不知多久，缓归终于慢慢直起身子，低声道：“我去拿棋盘。”
一向从容淡定的三公子脚步竟然有些凌乱，避开迟墨的目光，都不敢回头看她。
经过迟墨的身旁，被她一把抓住了袖子：“缓归。”
那样温柔地唤着他的声音，他曾以为，今生都再难以听到了。
没有回头，缓归静静站着，薄唇几乎被咬出血来，他连被吊着打的时候，都极少有这样强自忍耐的动作。
迟墨的手还抓在他的袖子上，两人就这样错开一步的距离，默默站着。
又过了一会，缓归终于回过头来，淡淡一笑：“迟公子。”
迟墨瞪圆了杏眼看着他，她长得秀美无双，男装打扮起来更是风流潇洒，此刻虽是瞪着眼睛，但眼里没有丝毫的冰冷色彩，完全就是个气极了的小姑娘。
她瞪了一会，终于发出了一声怒喊：“楼！缓！归！”
缓归被她吼得心里发虚，不敢答话，只听她继续低声控诉：“楼缓归，当时在七皇子的屋子里，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，你就认出了我，现在还装？你继续给我装啊。”
这丫头跟凤鸣一个脾气，一生气起来就叫自己的全名，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俊脸，眼前就似是当年，那个娇俏凌厉的小丫头，一天到晚叽里呱啦说个不完，有时觉察自己没理她，就会鼓起腮帮，气呼呼地喊他：“楼缓归，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，你再敢不理我，我就把如姨做的桂花糕都吃完，一个都不给你留。”
缓归不由自主微笑起来，眼前这个女子太过美好，给他凄苦孤寂的生命里带来了最真实的一段温暖，温暖得哪怕在这些年里，在凄风苦雨的摧残之下，回想起来，也会觉得温馨无比。
他慢慢伸出手，轻轻握了下那还抓着他衣袖的素手，熟悉的温暖从手心处传来，渐渐暖了他被寒冷侵蚀了多年的身体和心灵。
“陌回”
陌回，陌回，那个一直刻在心底深处的名字，在午夜梦回处响在心里的名字，终于可以再一次当着主人的面，被他温柔地叫出来。
紧了紧陌回的衣领，缓归眼里是浓浓的歉意：“太冷了吧。”
陌回摇摇头，目光扫过他狭窄的小屋，一张床，一个书桌，一把椅子，一个书架，两个箱子，是这小屋里全部的家当。
这些年在王府，他就是住在这样连最低等的下人房都不如的地方？
这样的生活环境，他竟然就这样坦然处之，一点难过和伤心的感觉都没有。
陌回凝视着那些摆放得错落有致的书籍，眼前依稀是几年前，那个小小的少年坐在书架旁的地毯上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，随意翻着，听到自己的问话头也不回地说：“习惯了，早就不难过了。”
怎么会不难过呢，那些来自于亲生父母，来自于最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残忍伤害，是要经过多少次，多少年，才能这样平静地接受，连难过都再也感受不到。
“陌回”缓归了然她心中所想，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，在她耳边轻轻道：“陌回，我可不是在七皇子的屋里才认出你的啊。”
“嗯？”陌回愣了一下，过了一会反应过来，瞪圆杏眼：“那天在客栈，是你在楼上偷听我们说话的？”
缓归抿嘴一笑：“我哪里有偷听，明明是光明正大地听。”
陌回瞪着眼，伸手就去打他：“你光明正大，干嘛不早露面。”
缓归狡黠笑着，闪身躲过，正要去握她的手，犹豫了一下，却只轻轻触碰了她的手臂。
陌回低下头，看着那只曾无数次拉着她一起上书房一起去骑马射猎的手，白皙的肌肤上如当年一样，不经意看不出来，但仔细凝视，便会看到上面散落着的细细密密的伤痕。
她忍住心里难言的酸涩，忽然抬头明媚一笑：“缓归，我渴了，也饿了。”
“呃？”她忽然这样一说，缓归一时愣住，过了片刻才轻轻笑起来，当年还是个小丫头的陌回，最是调皮捣蛋，像个男孩般跟着哥哥弟弟们到处惹祸，却就偏偏遇到他之后，肯老老实实安静下来，能坐在他身边陪着他看上半天的书，然后在到了饭点的时候，就摸着肚子，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着他，可怜巴巴地说：“缓归，我饿了，我们去吃东西吧。”
缓归有些歉然，他这里连热水都没有，带着陌回到了院子里，苍伯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自己那个有了一定年头的躺椅上，闭着眼睛晒太阳，听到他们的声音，抬起眼皮瞟了一眼。
缓归拉着陌回到他身旁：“苍伯，这是陌回。”
陌回乖乖行了一礼：“迟墨见过苍伯。”
苍伯抬头又瞄了陌回一眼，也不起身，只嗯了一声，又很怀疑地瞥着缓归：“你哪里拐来的这么漂亮的丫头？”
缓归有些赧然，只跟他要了茶水过来，给陌回和苍伯各沏了一杯，他本想带着陌回出去吃午饭，虽是王爷有吩咐，但大不了被打一顿罢了，反正他早都习惯了，陌回自然了然，执意不肯，最后把苍伯惹烦了，把两人都推进了伙房里。
陌回虽是不喜女工之类，但厨艺居然不错，两人陪着苍伯竟弄出一桌丰盛的午饭来，但再丰盛的午饭，缓归也不敢随便吃，苍伯一边吃一边建议：“吃吧吃吧，反正王爷问起，你吃多吃少，王爷都要生气，还不如多吃点，挨打时还能好熬点。”
缓归被他说得苦笑，想想也是，便也拿起筷子跟着他们吃了起来，吃完自觉收拾了桌子，回来时见苍伯躺在躺椅上，被陌回哄得眉开眼笑，连连点头夸赞：“嗯嗯，好丫头，配得上我们家恕儿。”
缓归有些脸红，陌回却忍不住笑出来：“苍伯，你们家恕儿？你们家恕儿在我们家的时候，怎么不见你去看他啊。”
“老人家那是为了锻炼那臭小子”苍伯不以为意，起了身往屋里走，一边走一边吩咐：“你们俩小混蛋好好玩，不许打架，不许吵。”
陌回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，缓归微笑，和她并肩坐在院子里，一起晒起了太阳。
“陌回，要留在锦都一段吗？”
陌回摇头：“不了，过几天就走，缓归，我就不和你辞行了。”
缓归点点头，陌回生性洒脱如男儿，只有在他面前才像个温婉的女儿家，但他们身上肩负的责任都太多，儿女私情又能顾惜多少。
“陌回此次出来，是为了探听天朝各地虚实吗？”
从未想过瞒他，陌回大方承认：“文峦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，文莱传给他能有什么好，三表哥和四表哥又互相猜忌争斗，国内现在并不安定。”
缓归沉吟一下，温和一笑：“陌回，朝廷的态度我会打听周旋，你身份特殊，要小心行事，再告诉四王子，千万不要轻举妄动。”
“我知道，你不用担心，照顾好自己才是。”
缓归轻笑，换了话题：“江伯父和江伯母可好，如姨可好？”
陌回调皮一笑：“都好都好，尤其是如姨，成日里念叨她的小恕儿呢。”
她絮絮叨叨一番，缓归只含笑听着，再抬头时已经日头偏西，陌回伸了个懒腰，有些留恋地看着那日头：“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。”
缓归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夕阳，暮霭沉沉，让人平生一股慵懒之意，这样安宁的下午，他在王府之中从来没有享受过，真的是“偷得余生半日闲”了。
看着缓归眉间难得的留恋之色，陌回轻轻握住他的手，微笑着唤他：“缓归”。
缓归，缓归！
七年前那个飘着小雨的傍晚，陌回记得很清楚，她和比她大了一岁不到的小小少年一起趴在窗台上看雨花，父亲和母亲在身后坐着微笑，屋里的温馨气氛现在还记得清楚，她笑着问那少年，你不会说话，那会写字吗？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好不好？
片刻的犹豫之后，少年写下了两个字，她却不高兴，不依不饶地撒娇，只说不要叫他楼恕，不好听。
少年抿着薄唇，想了很久很久，才提笔又写下了两个字，两个叫起来心里便软软的字。
后来陌回才知道，这是那十岁的孩子第一次把这个小名告诉别人，这个温暖而柔和的名字，是他的娘亲留给他的唯一礼物。
在黑暗里孤独度过了十年的孩子，一直都把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给他取的名字藏在心底深处，像保护着连城的珍宝。
哪怕不久之后，这带着最初的宠爱和疼惜的名字，就被无情地抹上了同样黑暗的色彩。
陌回仰起头，逼回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，和自己十指交握的那只手，虽微凉如水，但每次握着，都会感觉那样的安心。
陌回抬头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，再次露出暖柔的笑意。
“缓归，我们第一次见面，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吧。”
“嗯”
缓归温和笑着，握着的素手温暖柔软，那是刻在他心里最深处的柔情。
两人就这样静静相依站着，一起仰头看着那轮熔金的烈日，院子里安安静静，连一丝风声都没有，安宁如水，目光穿透云霭，恍惚间都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同样暮霭沉沉的黄昏，顽皮的小姑娘从树上跌下来，本以为要摔得可怜，结果却跌在了一个单薄却温柔的怀抱里，再抬头时，对上的是一双黑亮如水的眸子。
那一年，文莱国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遇到了在宫中为质的天朝小质子，不同的国度，不同的身份，不同的地位，不同的境遇，却偏偏酿造了一段最纯真最无瑕的感情。
后来每次回忆起来，缓归都会想，老天待他还是不薄，给他悲苦凄凉的生命里送来了这样永恒的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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