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缓归是被盐水泼醒的。
肿的不像样的脸上，眼睛勉强睁开，入目是瑞成王的朝靴，缓归静静伏了一会，挣扎起身，跪伏在地。
脸上的痛，身后的痛，肩头的痛，后背的痛，心里的痛，都已经麻木。
他像平日里一样，以最卑微的姿态，跪伏在父亲的脚下。
瑞成王的脚，踩上了他的左手，重重地碾着。
他却感觉不到痛。
王爷的声音和平日跟他说话时一样，有厌恶，有仇恨，有冷淡，有冰冷。
“你知道本王为何要这样做？”
缓归看着父亲的靴子碾着自己的手，一张口，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如此沙哑。
“属下知道，弟弟和……暗卫，皇子只能……选一个……”
怎么会有这样聪明灵透的孩子，慕容焯成脚下没有停，只低头看着那漆黑的发顶。
“那你呢，你想选哪一个呢？”
想选哪一个？自己一生下来，就早已经没有了可以选择的权利。
“王爷，七皇子和王爷一样，对于属下，只是主人，属下不该逾矩，属下……知错……”
慕容焯成终于撤回了折磨缓归左手的那只脚。
“本王的安排，你可能照做？”
缓归咬了下唇，深深叩首：“王爷，属下定誓死保护王爷和七皇子，如有背叛，千刀万剐。”
慕容焯成蹲下身来，捏着缓归的下颌迫使他抬起脸来。
清俊的小脸肿胀得不像样子，眉宇间的从容却依旧看得出来。
慕容焯成目光扫过四周，瞥见桌子上放着的食盒，稍稍愣了一下。
那是他离宫前，卫恒专门拿过来的，说是皇后娘娘赏赐三公子的点心，慕容焯成也没在意，随口又问了几句缓归在宫里有没有惹祸，卫恒只笑着夸缓归懂事，皇后娘娘比喜欢七皇子还喜欢三公子呢，三公子也乖的很，哄得皇后眉开眼笑的。
慕容焯成捏着缓归的下颌，不对劲啊，别人不知道，他瑞成王还不知道吗，除了诸葛沧海和每年难得一见的陆之遥和顾青夫妇，这孽子何时在别的长辈面前卖过乖，连见皇上都不见他一点服软的，怎么对皇后就不一样呢？
脑海中猛然一个炸雷一般，慕容焯成手下登时用力，缓归觉得下颌都要被他捏碎了，鲜血再次从嘴角流出来。
紧接着，慕容焯成一个巴掌带着十分的内力扇了过来，然后一脚踢到他的胸口。
已经遍布伤口和鲜血的身子被踢得飞起来，碰到屋内的盘龙柱子，又重重摔在地上。
瑞成王是何等的功夫，这一脚用尽了全力，缓归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位了，鲜血从口中流出来，从手臂到肩头，从脊背到腿脚，都在被痛苦疯狂地侵蚀着。
缓归靠在柱子上，鲜血从口中滴滴落下来，低低咳了几声，再没有力气起来。
“孽障，给本王起来。”慕容焯成狠狠踢着那单薄的身子，眼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怒火，缓归无力地倒在地上，任慕容焯成在自己身上一脚又一脚地发泄怒火，肋骨，腿骨，手臂，好像都已经断了，他似乎可以听见那咔嚓断裂的声音，一下，又一下，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，不敢用内力抗刑，只能暗自护住要害部分，被各种刑罚打得破碎的身体在猛烈的踢打中扭动着，鲜血一股股地涌了出来。
慕容焯成抬头抓着缓归的头发，迫使他看向自己：“逆子，说，你知道了什么？”
头皮被抓得生疼，熟悉的冰冷声音在耳边响起，缓归动了动身子，勉强撑开眼皮，眼睛几乎睁不开，他已经疼得脸色惨白，看着瑞成王威严阴沉的脸，却好似忘记了自己所在的处境，竟低低轻笑了一声。
“王爷，属下自然是……都知道了，皇后……郁家，属下……知道了。”
“混账”慕容焯成抓着他衣领拖着他起身，两眼喷火一般地看着他：“七皇子可知道？你可曾告诉他？”
缓归无力再争辩什么：“王爷，七皇子若是知道了，还会如此平静吗？”
“畜生，你给本王听好了，你若是敢跟七皇子说一个字，敢跟别人透露一个字，本王就扒了你的皮。”
缓归疲惫地垂下眼睑，“是，属下……遵命……”
慕容焯成狠狠盯着那双清澈的眸子，这个孩子，真是像极了他的母亲，尤其是这双眼睛，简直是一模一样，当年，就是这样一双眼睛，让自己沦陷其中，不可自拔，几乎酿下弥天大祸。
他再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心软，哪怕这个孩子是他名义上的儿子，哪怕他一直恭敬而孝顺地对自己尽忠尽孝，哪怕他，是他最爱的女人的孩子。
决不允许。
他扔下缓归的身子，四处看了一下，藤条刑凳都已经被齐寿收走，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刑具，只有桌案之上，放着他最心爱的兵器惊魂。
他大步跨过去，一把抓起惊魂，对着那已经满是鲜血的身子狠狠打了过去。
“王爷，不能——”
齐寿以为王爷该打的也打完了，正准备进来收拾地毯，就看到瑞成王举着惊魂对着缓归打了过去，不由惊呼一声，惊魂的威力他早已见识过，自己第一次用，那只用了几分力气的一鞭就将那一向隐忍的少年打得吐血，王爷那样的内力，这一鞭下去还能有好。
他来不及冲上来，情急之下只能喊了一声。
可惜已经晚了。
慕容焯成带着十二分力气的惊魂夹杂着难以发泄的怒火，已经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缓归的前胸上。
虽然这隔着衣服，但从肩胛到腹部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还是清晰地呈现了出来。
几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在安静的大厅里格外的清晰。
鲜红的血液从口中喷涌而出，一直强自坚持的少年终于在那一刻彻底昏迷了过去。
慕容焯成听到齐寿那一声喊的时候还不知为何，此时终于明白过来，手一松，惊魂重重落地，沾在上边的血珠被惊得飞溅。
慕容焯成呆呆看着那昏迷的身影，在他的记忆里，除了很小的时候，这个孩子，还几乎从未在受罚的时候在自己面前昏过去。
他不由向前跨了一步，低低唤了两声：“恕儿，恕儿？”
昏迷的少年放松了一样倒在地上，整个身子都软软的，没有任何的反应。
慕容焯成颓然跌坐在椅子上，沉默了半天，才无力地摆摆手：“把他扔到水牢里去。”
痛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，清瘦的身子被绑在水牢里，双手和双脚都被紧紧拷在架子上，从颈部往下都泡在冰凉的水里，不是普通的水，是整整一池的盐水，浸泡着他身上每一道未收口的伤口，宛如一次又一次酷刑重新施展。
缓归痛得仰起头，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，已经没有力气去做任何抵制痛苦的自虐行为了，有些散乱的目光看着牢顶的天窗，这是，第几天了，记不清了，这水牢他还从来没有来经受过，今日才算是长了见识。
他想笑一下，在这样已经被痛苦几乎淹没了神智的情况下，很想，笑一下。
笑一下自己可笑的人生。
很小的时候，他就知道，自己的人生，就是一场笑话。
可是从来没有意识到，竟然会如此的可笑。
他这一生，最最血脉相连的三个人……
痛得已经有些恍惚，雾色朦胧间，他看到自己可笑的命运……
一瞬间，是十七年来无休无止的折磨和反反复复的告诫，一次次折辱，一次次惩罚，那威严的声音响如惊雷：“认清你自己的身份，你生来就是罪人。罪人，就是用来赎罪的，除此之外，你什么都不是。”
一瞬间，是灼热的疼痛，是那一下又一下烙印在稚嫩肌肤上的仇恨，是让他从天堂跌进地狱的绝望，是一声声残忍的诅咒和嘲讽：“我只希望这世上，没有你的存在。”
再一瞬间，是一抹尊贵的紫色，是关切的眼神中掩藏不住的怀疑，是温和的语气里夹杂着的质问，是轻柔的呼唤后，最终如他所愿的抉择。
一次又一次，那个屡屡将自己从梦中惊醒的声音说的才是真的：
你这一生，不配被爱，只配被恨。
你这一世，只配得到抛弃，得不到任何的怜悯。
缓归仰头看着天窗外如墨的夜空，痛得麻木，自己这一身躯壳，还要用来做什么？
若是就此离开，是不是，便再不会有那么多的仇恨，那么多的罪孽，那么多，他几乎再也无力担负起来的责任？
十七年来苦苦坚守的一切，在这一刻，轰然倒塌。
缓归终于低低苦笑出声，呛咳出的是丝丝的血沫，将头慢慢垂下，轻轻闭上眼睛。
就让他，放弃这一切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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