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明园里，苍伯正窝在躺椅上晒太阳，不时拿着旁边的酒杯喝两口，咂咂嘴，觉得没啥意思，正要回屋，却听侧门被急急敲了几下，老脸顿时皱成一团，暗骂缓归，臭小子，你这次出去是惹什么祸了，这常年都没人来的地方这几天居然这么热闹。
他懒得去开门，却听门外齐寿焦急地喊：“苍伯，苍伯，快开开门，三公子伤的重，再不开门就晚了。”
苍伯愣了一下，还是慢腾腾过去开了门，齐寿带着个年轻的暗卫站在门口，缓归躺在那暗卫怀里，身上不停往下滴着浑浊的水滴，冲着外边的脸还有着肿胀的痕迹，灰败毫无血色，整个人没有一点气息。
苍伯一惊，以前无论伤的多重，缓归都是自己撑着回来的，还头一次是被人送回来，还是这样无声无息的。
也不管他身上有什么伤，苍伯从明凯手里把缓归抢过来，说了个“滚”，就迅速进了里屋，将缓归放在床上，苍伯伸手去撕他的衣服，衣料几乎都已经被鲜血黏在身上，苍伯也不顾不得那么多，使劲一扯，不知带下多少皮肉来，鲜血顿时又涌了出来，但躺在床上的身影却一动都没有动，仿佛了无生息。
苍伯越来越心惊，对身边一直跟着的人吼了一声：“去院子里打水来。”
齐寿被赶走了，明凯却没有走，一直呆呆看着缓归，听苍伯一喊，登时回过神来，跑到院子里迅速打了一桶水回来，苍伯拎起来，冲着缓归的身子猛然泼了过去，扯下自己的衣袖胡乱擦了一通，满身的鲜血被冲干，渐渐露出那一身狰狞的伤口，明凯惊呼一声，他在九五堂受训多年，不知受过多少刑罚，但也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伤口。
苍伯根本没听到明凯的喊声，焦急地看着缓归，轻轻拍打他的脸颊，连声叫道：“恕儿，恕儿，醒醒，醒醒，恕儿，恕儿。”
无论他怎么喊，怎么推，床上的少年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，若不是偶尔清浅的呼吸，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没了气息。
苍伯从袖子里取出几枚银针，从手背到手臂，认准了穴道，一下下刺下去，明凯看得心惊肉跳，缓归却依旧没有半分反应，苍伯一咬牙，一针刺进了他胸口处，清瘦的身子终于轻轻颤了一下，苍伯再次下手，紧接着两根针刺进了胸口两处大穴，缓归终于轻轻敛了下眉头，睫毛轻颤了两下，慢慢睁开了眼睛。
明凯高兴得正要喊一声，苍伯一把推开他，抓着缓归的肩膀：“恕儿，你醒醒，是苍伯，你好好睁眼看看。”
缓归被他摇得身子直晃，肩膀上那枚匕首还在，在晃动下再次流出鲜血，他却好似没有痛感了一样，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，虚弱地看了苍伯一眼，又闭上了眼睛。
苍伯心里咚的一声，以前无论伤得多重，只要醒过来，缓归都会对他安慰微笑，眼神渐渐清亮，哪怕那次被几乎被瑞成王用绞龙鞭打死，也未有过这样的时候。
这样茫然空洞的眼神，这样对喜怒哀乐都已经麻木的眼神，这样对整个世界都毫无留恋的眼神，他只在缓归眼里见过一次。
苍伯的手不停地颤抖着，眼前仿佛是那个才十岁的孩子，在要被送去文莱之前，却无意间听到了瑞成王和别人的对话，当时也是在这里，他把自己缩成一团，眼睛是里就是这样的空洞和绝望，完全就是生无可恋，一心求死。
当时自己是怎样唤醒他的，怎样让他重新有勇气活下去的了？
苍伯在脑海中急急搜索着，手下却不停，一下下摇着缓归的肩膀：“恕儿，别睡，听苍伯的话，别睡，你睁开眼，睁开眼看着苍伯。”
缓归微微侧头，在他的摇晃和呼喊中再次醒来，眼睛只微微睁着一条缝，也不知道看到苍伯没有，灰白的嘴唇翕动，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唇中划出，苍伯将耳朵凑过去，听到他虚弱无力的声音：“苍伯，恕儿……好累……”
苍伯觉得心被狠狠扭了一下，哪怕是当年看到那个浑身是血几乎没命的孩子，也没有这样心痛的时候，这个孩子坚强勇敢得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，这些年里自己从未听他说过一次累。
他不知道这三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，缓归回了王府之后又经历了什么，这个从来都是默默忍受折磨侮辱的孩子竟对他说自己累了。
累了，就生无可恋了吧。
苍伯怔怔看着缓归再次闭上眼睛，没有再去晃他，也没有呼喊。
这孩子，是真的累了吧，若是就这样让他离去，对他来说，该是莫大的仁慈吧。
明凯一直在旁边焦急地搓着手，见这奇怪的老头不知道听缓归说了什么，居然就停手不再去叫醒他，急得跺脚，冲到床头急急唤道：“楼恕哥，你快醒醒，你那天不是跟我说，无论怎样都要好好活下去吗，楼恕哥，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吗……”
他喊得声嘶力竭，也没见缓归再动一下眼皮，身子猛然被推到一边，回过神来的苍伯怒吼一声：“滚出去，去院子里打水，不叫你不许进来，滚。”
明凯被他吼得愣住，没有动脚，苍伯吼得房子几乎都在震动：“不想看他死了，就赶紧滚出去。”
明凯吓得身子一震，连忙跑了出去。
苍伯重新坐回床头，按着缓归的肩膀，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开口：“恕儿，你醒醒，苍伯知道你累了，这些年你太累了，可是，恕儿，你不能这样离开，你想想你的娘亲，你还没有见过她，你就这样走了，你娘亲将来知道，会有多难过，你想过没有，恕儿。”
缓归静静躺着，眼前一片黑暗，身子好像在空中漂浮着，懒洋洋软绵绵的，没有一点力气，恍恍惚惚不知到了什么地方，只是哪里都是黑暗，哪里都是寒冷，冷得他忍不住想蜷缩身子，用婴儿般的姿势温暖自己。
耳边不知是谁的声音，熟悉又陌生，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，他听不清楚，听不明白，只依稀听到了两个字——娘亲。
娘亲吗？缓归想笑，可是在黑暗之中，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，自己仿佛变小了，身子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，温柔的素手揽着他，擦去他脸上的泪水，声声慈爱地唤着他。
是，娘亲吗？缓归想伸手，想回抱疼他爱他的娘亲，他想抬起头，去看看娘亲长的什么模样，自己真的很像她吗，眼前是一张秀美绝伦的容颜，然而只是瞬间，那面容就变得狰狞恐怖，温暖的怀抱也变得冰冷，耳边是冷酷得像寒冰的声音：我恨你，我恨你，我恨你。
他想捂上耳朵，不想再听那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声音，让我睡一会吧，睡一会吧，不想再听了。
可是，刚才那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：
“你想想你的哥哥，你的哥哥，恕儿，你不想有个哥哥吗，你想就这样离开，让你的哥哥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吗？”
哥哥？缓归茫然地看着四周的黑暗，寒冷如影随形地侵蚀着他的意识，哪里有哥哥，自己会有那样的福气有一个哥哥吗，一个在挨打时会为自己求情，在受罚后会为自己上药，会说好好对自己，好好疼爱自己的哥哥吗？
不，没有哥哥，没有哥哥，哥哥过的很好，哥哥不需要他的，哥哥不会要他，哥哥，不要他的，自己这样一身罪孽的人，怎么会有福气有哥哥？
他拼命摇着头，想驱散不停传来的声音，可是那声音不依不饶，不停地叫嚣着：
“还有陌回，那个丫头，你很喜欢她是不是，她也很喜欢你是不是，她那天临走时不是告诉你要照顾好自己，你就这样死了，她会怎样伤心，你不怕她为你殉情，臭小子，你听到没有，你的心上人会为你殉情。”
不要吵了，缓归窝着身子，紧紧捂着耳朵，可是一个清亮娇美的声音还是传入了耳朵里，传进了心里：“缓归，你要照顾好自己，等我长大了就去锦都找你，你也要回文莱看我啊。”
“缓归，你要照顾好自己，听见了吗？”
照顾好自己，满心都是那关切的声音，一声声叫着自己的名字：缓归，缓归……
那是他凄苦的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。
似乎有什么液体想从眼中流出来，从心里流出来，可是最终什么都没有，只有干涩的眼睛，疼痛的心口，很多年前，他就已经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滋味了，可是，黑暗中，他看到了陌回俊俏的面孔和含泪的眸子。
陌回……
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，打断他的思念，越来越尖锐，越来越愠怒。
“还有你的弟弟，你别人都可以不要，总要想想你弟弟吧，小缺还在南州吧，你想让他一回来见到的就是他哥哥的尸首？你不是一直疼他疼到心尖上吗，他才十岁，他就你这么一个亲人，你想死了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吗？你就是这样做哥哥的？”
小……缺……
缓归睁大眼睛，眼前似乎有微弱的白光，一个圆嘟嘟的可爱脸孔在远处若隐若现，水汪汪的眼睛依恋地看着自己，清脆的童声一声声传来——哥，哥，哥！
小缺！
沉重的眼皮终于抬起来，眼前一点点变得白亮，光线刺得耀眼，在黑暗里适应了几日的眼睛被刺得生疼，缓归想抬起手遮挡一下，可是整个身子都是软的，都是麻木的，片刻之后，丝丝锐痛在四肢百骸间游走，然后变成刺痛，钝痛，变成漫天难以忍受的痛。
想喊叫，想j□j，想痛呼，可是嗓子好像在火里被灼伤过，火辣辣的疼，什么都喊不出来，只有铁锈的味道在口中弥漫，鲜红的血顺着灰白的唇一滴滴落下来。
冰凉的液体流入口中，渐渐冲散了血腥气，一直灼烧的喉咙也有了一瞬间的清凉，缓归挣扎着抬起头，集中起全部的心神，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，动了动嘴唇，用他以为正常的，其实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：
“苍伯……”
“嗯”苍伯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，好似刚才那个焦急惊恐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，把水放到一边。
“醒了？”
缓归靠在他身上，虚弱地点点头，想苦笑一下，可是他现在连扯出一个浅笑的力气都没有。
苍伯仿佛没看到，将一粒药丸塞到他口中，又喂他喝了一口水：“累了吧？累了就睡吧，等醒来就没事了。”
明凯还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，他听不见那老头说什么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，忽听里边一声吼：“外边的小子，提水滚进来。”
明凯一愣，然后赶紧提着水桶再次进去，见那老头正在缓归身上不停摸索，不知道是在擦拭伤口还是在接骨，缓归脸色依旧惨白惨白的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，明凯吓得不轻：“楼恕哥还没醒？”
苍伯头也不抬，只顾吩咐：“去厨房拿几袋盐来，再拿几块干净的手巾，然后把我按着这臭小子。”
虽然再次昏过去了，但已经有了求生的意识，已经想要继续坚持下来了，那哪怕昏迷得再久也会再次醒来。
纵使再痛，再累，还是有那么多的不舍，那么多的牵挂。
那样单薄的肩膀，承担起的又岂是一个人的天。
苍伯甩了甩手中的血水，长叹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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