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落英村位于锦都城郊落英坡下，已有近百年历史，和乐安宁，常年来都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。
然而也只是表象而已。
村长沈忠家里，这天早上迎来了一行客人。
说是客人，恐怕是屈尊了这一行人的身份。
沈忠忐忑不安地站在大厅中间，主座上坐着个年近不惑的虬髯男子，正端着茶，喝了口茶，扔在一边，有些不悦。
“什么茶，这么难喝，换酒来。”
沈忠一怔，忙让人收拾了茶渍，又笑道：“是，属下忘记了，首领向来不喜欢喝茶的。”
吩咐身后一个青年：“云儿，快去开几坛好酒来，给首领接风。”
“是”沈云答应去了，出了门就有人围上来，“大哥，那人真是我们神虞的首领？”
沈云低声喝道：“不许乱讲，快去搬酒，一切都有父亲做主。”
几人忙都去搬酒，还互相低声嘀咕：“虞绍首领就长这样啊？
沈云没说话，心里也在琢磨，他也是幼时见过虞绍一次，倒还是记忆里模糊的容貌，只是远在南疆的首领突然造访落英村，定是为了前几日的事情，难道首领夫人的安排，首领尚不知道？
大厅里，沈忠的陪伴下，虞绍打量这大厅，过了会叹道：“十几年没来了，好多都变了个样啊。”
他指着墙壁上一幅画，有些不确定地问：“这画，是天少爷画的那副吧？以前好像是在你卧室里。”
沈忠一愣，回答道：“是，首领，前几天才放在这的。”
虞绍若有所思，沉浸在记忆里，许久一叹：“少时父亲带我去魔域总舵，别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份，天少爷和圣女却清楚，天少爷不过比我大了几岁，经常带我去喝酒聊天，他喜欢吟诗作画，常送我一些，只是那时年纪小，不懂文墨，总是觉得无聊，可惜现在想让天少爷送一幅画，都不可能了。”
沈忠觑着他神情，附和道：“是啊，天少爷和圣女对我们这些下属，倒是甚好。”他扫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人，道：“这些小辈都没见过教主他们，属下就把少主的墨宝放在这里，让他们日日瞻仰……”
他声音减小，虞绍皱起两道剑眉：“沈忠，注意你的称呼，少主少主，现在我们的少主已经不是天少爷了，若是传到少主耳中，小心你的脑袋。”
“首领”
他一句话出口，沈忠反而两眼通红，声音哽咽，好像要诉苦的孩子。
“那人是什么少主啊，就是恶魔，恶魔啊，他，他一声令下，我们那么多人就没命了啊，首领，您来时肯定已经看到了，那些棺椁，那些人啊，都是我们村最厉害的孩子啊，就那么没了……”
“行了”
虞绍身旁一个青年喝道，“沈忠，你挺大的年纪了，怎么还不知进退，谁让你们不分好歹去劫持那孩子了？那孩子是少主认下的弟弟，少主能饶了你们才怪！再者，当时少主根本不知道那些是落英村的人，是你自己犯的错，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。”
沈忠张了张嘴，但他知道此人是虞绍身边最得意的下手，以前打交道的时候便知虞绍对他器重至极，没人敢得罪，便也闭了嘴，只是忍不住拿袖子擦泪。
虞绍叹口气，拍拍他肩膀：“罢了，也不怪你，是瑶纤让你做的，我都知道了，那些人，厚葬吧，至于少主那——”
他略顿一顿，叹道：“我亲自去说，请少主，不要怪罪——”
“首领”
沈忠哆嗦着嘴唇，两眼含泪：“您不能去，您去了，那魔头说不准会要加害于您，还有夫人和小少爷，他连小少爷的命都可以不顾，首领，我们，我们——”
他一跺脚，豁出去了一样，“我们反了吧。”
“闭嘴！”
几个人一同喝止，沈忠愣了愣，几个都是他熟悉的虞绍手下，不由骂道：“你们才闭嘴，难道，难道你们甘愿与一辈子屈居人选，一辈子做他们魔域的下属，一辈子，一辈子当那魔头的奴才？”
“沈忠”
虞绍皱皱眉：“你说的太多了，小心隔墙有耳。”
“首领不必担心”沈忠恨声道，“整个村子都是我们的人，不会传出去的，首领，您看，这里都是我们的人，都是我们神虞的人，我们反了吧，我去把那魔头引过来，我们就在这灭了他，看他如何兴风作浪。”
他不忘偷看虞绍和其他人的脸色，见他们除了有些怪他口不择言外，并无太大的反应，才又道：“魔域现在不过是一些残众，连郁天和郁文萝都已经下落不明十几年，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，他们还能有什么大的本事兴风作浪，这样的好机会，我们不能失去啊首领。”
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下来，没有人说话，虞绍背着手，看着墙上那幅画，手指无意识地轻动。
在他身后的沈忠眼尖看到他多年习惯性的小动作，一颗心稍稍放下，缓和着气氛。
“首领，属下记得，老堂主临终前，说要您韬光养晦，将来——”
“我知道”
沉默了半天的虞绍忽然开口，叹道，“沈忠，你说的，我都记得，父亲不仅要我韬光养晦，还特意说，要我日后听你的话，奉你为长辈——”
“首领”沈忠泪水纵横，“您别说了，老堂主的话，日日夜夜都在属下耳边回响呢，老堂主抱恨而终”他蓦地停住，改口道，“老堂主说，只望首领有朝一日可以光大神虞，不再做别人附属，首领，这是我们神虞历代首领的心愿啊。”
虞绍再次沉默了，他带来不过十几个人，同样都沉默着，良久，虞绍再次叹气。
“我都知道，忠伯，光大神虞，脱离魔域，我又何尝不想呢，可是我们现在，完全没有胜算，再等等，忠伯，虞绍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，你相信我。”
年近四十的男子，在看着他长大的沈忠面前，有时就像个孩子，有时便会叫他“忠伯”，沈忠轻轻握了下手指，露出笑颜。
“是，老奴怎么会不相信首领。”
虞绍也终于笑了笑，刚要说什么，却听脚步声响起，一个年轻男子从外头进来，拱手道：“爹，您要的东西，孩儿拿来了。”
沈忠看见他手里那张纸，脸色顿时一变，“沈风，退下！”
“等等”
虞绍道，“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的？”
沈忠忙陪笑：“没有，首领，只是”他想了想，还是道：“属下本想一会再拿给您看的，风儿，你呈给首领。”
虞绍身边几人都好奇探头过去，见是一张羊皮纸，用神虞密文撰写的一封檄文，落英村全体讨伐魔域郁家和现今少主，下边则是所有人的签名。
虞绍扫了一眼，便放在桌上，似是有些不悦。
“这是做什么？”
沈忠垂泪，忽然跪下，砰砰叩头：“首领，您带着我们去报仇吧，我们去报仇吧，魔域那些人，属下再也不想在他们手下了，首领……”
“行了”
虞绍把手一拍，虎目含泪，长叹一声。
“罢了，沈忠，拿来。”
羊皮纸上，印下了神虞首领的手印，签上了独一无二的名讳。
沈忠小心翼翼试探的眼神，在看到那一个签名后，终于完全平和下来。
“首领！”
“好了”
虞绍叹道：“这件事，不许告诉任何人，听我的指使，今夜子时，行动！”
一行人缓缓踏出沈忠的家门，慢慢走向村口。
夕阳垂落，落英村笼罩在一片暖色之中，温暖而静谧。
为首的虬髯男子退后一步，将一直在他身边沉默站着的少年让了出来。
少年回头，看了一眼炊烟袅袅的落英村。
“公子”
有人犹豫道：“我们来时，一路看到的大多都是老弱妇孺了，那些青壮年的，都死在落英坡了。”
虬髯男子擦了把脸，责备道：“别乱说。”
那人不敢多说，男子将从沈忠那里得来的密信呈上，“公子，这个要毁了吗？”
少年淡淡瞥了一眼。
一个个鲜红的手印，用血印下去的，全村的人，一个不少，包括襁褓中的幼儿都被父母按上了手印。
这样的檄文一出，便是要世世代代恪守诺言，哪怕落英村只有一人活着，都要担此重任，决不放弃，否则便要受先祖诅咒而死
“给虞绍传过去，立刻！”
“是”
男子应道，再一回身，那黑衣少年被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，一张普通的面孔，呆板而木讷，但那眉宇间流露的神采，却是冰冷至极。
他说：“动手吧。”
夜幕降临，灯火稀薄。
火光却蓦地腾空而起，照亮了整个落英坡。
厮杀声骤然响起，兵刃的撞击，男人的怒骂，妇人惊慌恐惧的叫喊，还有孩子稚嫩的啼哭，冲向仿佛在燃烧的夜空。
一刹那，落英村宛若地狱。
百年前，神虞一任首领在此安插分舵，原来美丽和乐的村庄，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。
百年后，新的落英村再次沦入地狱。
黑衣少年站在村口，安静地看着，安静地听着，安静得像是没有生命。
许久，他抬起头，笑容冰冷。
寒光乍起，冰痕出鞘，一身黑衣倏然而逝，瞬间和黑暗融为一体，只浅浅淡淡的剑光，在地狱深处，划破血色，泻下一地的清辉。
子时，冬月三十，黑夜，没有月色。
只有星星点点的火把，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色，泛着清冷的光芒。
这里是落英河的分流，小溪静静从落英村旁淌过，夜色里，很美。
河边，一个黑衣少年在洗脸。
他弯着腰，一捧溪水寒意入骨，有些许从指缝滑落。
洗脸的时候，不许蹲下身，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就被训练出的习惯，否则被人袭击，回击便会慢一步。
在他生活的世界里，慢一步，很有可能就是没了性命。
溪水寒凉，他洗得很慢，很认真，很仔细，连额前的发梢都没有落下。
溪水荡漾，火光在波纹里晃晃悠悠，一会聚拢一会散开。
晕黄的光色里，渐渐映出了一张清俊绝伦的少年面孔。
俊秀的眉，漂亮的眼，只是那张如玉的脸颊，苍白得像鬼。
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。
难看恐怖得要命。
他抬起手，手腕斑驳的伤痕都已不见，因为那里，全都是凝固的鲜血。
他像研究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，认真地欣赏着，欣赏他手上、衣服上，大片干涸的鲜血。
洗不掉的，他悲哀地想，这些鲜血，洗不掉的。
这双手，早就沾满了血腥，早就被鲜血浸染多年，怎样洗，都不会洗掉那种曾与他日夜为伴的味道。
冰寒殿里，寒风凛冽，吹在身上如刀割一般，七岁的孩子捧着剑，一柄比他的身体还要高的剑，闭上眼睛，刺过去。
温热粘稠的液体喷了一身，睁开眼后，“敌人”就在他眼前倒下，睁大眼睛，无比仇恨地瞪着他，像是要把他一起拖进地狱。
七岁的孩子冲到冰寒殿的后山，在寒冷刺骨的湖水里，拼命洗着手上和衣服上的血迹，用尽全身的力气洗着，双手冻得麻木，连血液都僵住了。
寒夜里，他在湖边枯坐了一夜，抱着膝，呆望着湖水中自己苍白的脸，眼神呆滞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鬼。
原来自己这副身子，是这样的肮脏，这样的难看，这样的——不配被温暖。
第一次任性付出的代价，是几乎被冻僵的身子吊在寒营的院子里示众，手腕脱臼，高烧不止，连盐水都泼不醒。
接连几天的恶梦，都是被冷水叫醒，身上的伤痕，每天都在增加，被强迫穿上一件干净的白衣，穿了整整一个月，于是他亲眼看着纯净的衣料被鲜血一点点染红。
自己的血，同伴的血，敌人的血，无辜人的血。
一个月后，每一片白色都变成了暗红，破烂的布条间，绞着无数碎裂的皮肉。
从那以后，很多年里，他再不穿白衣。
那样干净纯粹的色彩，他这样的人，怎么配拥有。
黎远几人站在不远处，静静看着那个在溪边凝视自己倒影的人。
一个，十七岁的少年。
掬着一捧水，面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，微微地浅笑，漂亮的眼睛里是别人理解不了的感情。
像只孤单的小兽，在安静舔舐自己的伤口。
却只是孤单而已，并不软弱，并不让人同情。
只让人觉得——那样的悲凉。
细微的风声响动，黎远一皱眉，就要出手，待看清对面时，又惊愕放手。
草丛中，两个小脑袋小心翼翼探了出来，畏缩看了他们，缩了回去，过了一会，又怯怯伸了出来。
黎远蓦地想起，清点人数的时候，少了两个孩子。
那这两个，就是沈忠口中，他早夭的一对儿女了。
把两个孩子说成早已不在，这是沈忠以防万一的保护方式了，却未想到，还是在这里被他们撞见了。
黎远低叹一声，右手一抬，却听怯生生的喊声。
“哥……哥……”
缓归慢慢转过身，对上一双清澈如溪水的眼眸。
不到十岁的女孩子，牵着弟弟的小手，怯怯看着缓归，也许是在这十几人中，还是觉得这个哥哥最是可亲。
“哥哥，你从我家里过来吗？”
缓归的目光落在姐弟两个身上，夜风凄寒，两个孩子穿得并不多，相依偎着，瑟瑟发抖。
他笑了笑，弯下腰。
“找不到家了吗？”
“不是”小女孩轻轻摇头，“吃晚饭的时候，爹爹让燕儿带着弟弟出来玩，说不到天亮不许回去，可是，弟弟好冷，燕儿想带弟弟回家。”
“回家……”
低低的呢喃自唇边划出，缓归轻抚了下孩子冰凉的脸蛋，暖暖地微笑，手指，轻轻地下滑，到下颌，到颈间。
手指，却无力收紧。
“噗”
沉闷的声响，鲜血喷涌，黑亮的瞳孔猛地收缩。
两张干净的小脸上，尚带着未曾消逝的惊恐，两个小小的身子，却笔直倒下。
一地的鲜血，汩汩流着。
缓归一瞬间似是没有反应过来，怔怔看着两个孩子，手还维持着伸着的姿势，眼神空洞苍白。
莫谷拔出刀，盯着缓归，忽然仰天大笑。
“怎么，我的少主，下不去手了？”
他擦去刀上的血迹，“哈哈，这两个孩子留着也是孽种，将来是大麻烦，不干脆利索地杀了，还犹豫什么，难道，三公子也有心软的时候？”
缓归终于放下手。
浅浅淡淡地一笑，抚上女孩没有闭上的双眼，轻轻地，温柔地，然后起身，擦去手上的血。
“莫谷，你不留守竹园，私自跑出来，该当何罪？”
“何罪？”莫谷呵呵冷笑，“少主想要给属下治什么罪，就治什么罪好了，大不了，就是这两个孩子一样的下场。”
“莫谷”缓归淡淡微笑，“你不要总以为我不敢杀你，不想杀你，我留你，只是因为你还有用，否则，十个莫谷我也不会留。”
“哈哈，那属下对少主真是感恩戴德啊，谢少主不杀之恩，谢少主没有灭了我满门，灭了我全族。”
“莫先生”黎远上前，拉过莫谷，轻声劝道，“别说这些……”
“滚开”莫谷推开黎远，“你们，你们这些人，就这样给这混蛋当牛做马，任凭他差遣，连点道义人伦都不顾，你们这些笨蛋。”
“莫先生”
黎远无奈，只得去看缓归，低声道：“公子，您别怪莫先生，他，您就当他是疯子好了……”
莫谷瞪眼：“你才是疯子！”
“疯子吗？”
缓归负手而立，冷漠道：“那就带他回去，将他和那疯子关在一起，看看他们两个谁更疯。”
他说完之后，转身大步离开，再不看那地狱般的落英坡一眼。
天和十九年冬月三十。
锦都城郊落英坡下，一座美丽的村庄在一瞬间化为灰烬。
锦都震惊，天明帝下旨，派七皇子慕容尧宽亲自查看，消息带回，落英村村长勾结匪盗，分赃不均，被灭全族，而所有盗贼，也在混乱中死于落英村。
落英村与朝堂无甚往来，这件事便也就此不了了之。
数年之后，原址上建了另一座村子，落英村渐渐被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中。
如同多年前他淹没了原来的村庄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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