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书网 > 历史军事 > 挥戈逐马 > 七十一节 感谢上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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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夏天在向秋天过度,草原上天渐高,云渐淡,高空之中激流响彻,从天空投视,数百方圆上开始布满军队,蚁群一样移动。在陈国斥候的视线下,东夏开始阵兵了,他们不断出城,先依托地形,布出左翼,中军,而右翼,由站在东夏一侧的小部族充当,也开始整军,缓缓向上移动。

  天显得更高,云显得更淡,个人也显得更小。

  在左翼的右下方,张怀玉的军营由冯山虢出使,冯山虢业已踏入大帐,当众宣读国书级别的战役部署,要求朝廷一方在决战中向敌人的侧后方迂回。

  对于一场大战来说,负责作机动,作迂回的一方,损失小,战果大,完全符合朝廷利益。在这种安排下,张怀玉不会为是否能指挥盟友而耿耿于怀的,相反,他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,毕竟东夏国终于坚定立场,作为盟友出战了。

  甚至他都没有去问这样的战役安排是否可以取胜,毕竟形势如此,为哄好东夏,他可以跟着受损失。

  形式走完结束,作为朝廷任命的令尹,他们还是要私下说话呢。冯山虢呈交私信,心情大好,微笑在侧,代为解释说:“我们大王立场一直坚定,之所以迟迟不发动攻势,是为了耗费敌军,分化瓦解,也是为了等待夏粮成熟收割。现在,条件达成,还请大帅冰释前嫌,共同作战。”

  张怀玉频频点头。

  他在看信,狄阿鸟的私信显得格外卑谦,虽然用姨夫的称呼让他有点恶心,但他还是一口气看完。冯山虢是朝廷上的人,尽管慢慢不得朝廷信任,但是在冯山虢面前,他可以不作掩饰,哂笑说:“狄阿鸟玩弄朝廷于股掌之中,而且是一而再,再而三了。”冯山虢认为朝廷也有不对的地方,起码是先想玩弄要挟人家的,只是出于立场,不得已,苦笑说:“但大是大非面前,他还是能坚守的。而今他羽翼日渐丰满,谋士渐广,战将日增,已非昔下阿鸟,不得不借大帅言与朝廷,已不可怠慢对待。”

  张怀玉又点了点头。

  他觉得冯山虢的提醒中肯,这一场战争是得听任别人指挥。对于谋士,战将,他有疑问:“花山掌教的令牌在不在他手上,昔花山高士就职的多不多?谋士和战将,他又得自何处?”

  冯山虢脸上闪现出一丝光亮,由衷敬佩地说:“并不像外界传闻,手下多是花山隐士。怕朝廷上牵株花山学士,不得已向大帅言之,切请大帅相信。东夏王所用之人,多为颠沛文士,年青将领。这些人年轻容易造就,多是起于草莽,性格叛逆,东夏王又善于培养他们,已经形成了相当牢固的根基。就说他新提拔的谋士郭嘉,原是我的下属,据说和大帅也有亲戚,虽出于中原,心却不甘蛰伏,自想有所借助,成就一番事业。他的班底是这些人,还会有更远的路可以走,会更强大。”

  张怀玉沉默半晌,淡淡总结:“为什么他们不去考状元,朝廷不分贵贱,开科取士,已是前无古人。难道还吸引不了草莽之中的英雄?”撇开这样的议论,他还有疑问:“我若迂回敌后,我正面的敌人怎么办?”

  冯山虢微微点头,轻声说:“已有安排。他们大多被分化了,战场上会不会倒戈都不一定,这几天,他们是否怠慢了攻势?”

  张怀玉问:“会吗?”

  冯山虢把目光投到敌营的方向上,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
  似乎并没有异常的事情发生。

  但拓跋黑云还是敏感地把目光投向这一战的筹码,站在自己这一侧的联军。但是想想东夏王上交索要的名单,他还是觉得,即便是冲着这一点,联盟也会牢固,于是,这又把这些人召集起来,就前面与东夏的议和解释一番。

  最后,在众将的怂恿下,拓跋黑云别无选择,捏上足够的预备兵力,也开始摆开阵势。

  战阵开始绵延。

  风烈烈,马萧萧,牛角声呜咽,土尘高扬。脚步、敲击、呐喊,以及整齐的兵器攒动,汇成声势浩大的节奏,既让人热血上涌,也影响到天地世界,凉风忽起,日头隐匿。缺乏了色彩的草原,好像忽然蒙上了一层刚硬的黑和白。

  巨大的战锤开始雷动,无数张牛皮大鼓闷闷地压在人心上。萨满们祭起仪式,朝廷和东夏一方都响起军歌,一则悲凉,一则雄浑开阔。几支劲旅,不乏可以醉卧谈笑的健儿,他们仍然光出臂膀,奔腾如飞,谈笑风声。

  东夏兵少,又是先列阵,阵型在一瞬间完成,他们没有等待懈怠,开始层层叠叠往前推进,军歌一变,气势更声,“陆战无敌”的呐喊震慑天地。

  陈国将士听多了,感觉不大,但是却想不到东夏说进攻就进攻,以弱敌强,率先进攻。传令兵的战马急切冲进了拓跋黑云的行辕,拓跋黑云站在脚下的小山头上瞭望半晌,也稳丝不乱。按说他是失了机了,战意不够坚凝,东夏先手,陈国在后,一些布置还没有跟上,但是拓跋黑云反倒安定了不少。

  他安排说:“略退整军。传令给纳兰明秀,让他以一万兵力拖住靖康军,余部分次,轮流攻击东夏右翼,然后再分出万人,进攻渔阳。”

  他是要略作后退,要在东夏和渔阳之间形成空隙的时候,令联军攻击东夏左翼,同时迂回包抄。

  传令兵一按牛皮袋,便直奔西南纳兰部营地。

  可是这时的纳兰部营地却突然陷入一片沉闷,各小部首领都在纳兰部议事,唯独缺了纳兰明秀。

  在他们等待自己的时候,纳兰明秀却陷入部族贵族的包围。

  帐篷里,突然多出数年都不怎么出面的,应该被软禁在纳兰人聚居地的大族长纳兰山雄,他一进来,拍打下脑门上被风舞乱的茶壶盖,挥手让贵族们出去,在纳兰明秀的略有畏惧中走了过去,轻声说:“阿弟。带着你的亲信和百姓,走吧,你已经输了,你可以输,纳兰部却不行。我们纳兰部是有着古老的传承的,我们是东夏直系后裔。我没有你的雄心,也不反对你的雄心,还记得之前咱们约定的吗?你站在陈国一边,我站在东夏国一边,你输了,我就投降东夏,把部族保存下来。”

  纳兰明秀不甘心地悲嘶:“难道陈国完全没有希望了吗?”

  纳兰山雄摇了摇头,低沉地说:“没了。何况,狄阿鸟手下大将赵过已经控制了我们的营地,要么他屠杀完我们的老幼,领兵下移,要么放过我们的老幼,领兵下移。阿哥肯定你是个巴特尔,阿哥把你养大,你健壮,英勇善战,有头脑,但是……阿哥也只能为了部族舍弃你。你走吧,往北走,去投靠也速录,告诉他,挑拨他,让他明白他的义子迟早会并吞他,让他与高显结盟,是的,南迁的猛人已经越来越多地往湟西迁移了,他们开始宣布,狄阿鸟是他们王室的正统血脉。阿哥为你保存部族,如果你能说服也速录,战胜了狄阿鸟,你还可以再回来。”

  纳兰明秀真的不甘心,挣扎说:“现在东夏兵马全出城了,全出城了,我们要是咬咬牙,帮助陈国一举毁灭他呢?”

  纳兰山雄说:“即使如此,也不太可能了,东夏王收了粮食。连年征战,牲畜繁衍大不如前,夏季又打仗,哪个部落不需要粮食?他只需要把粮食摆在那里,跟谁走,草原上的人就都知道了。”

  他安慰说:“不是你没有头脑,而是东夏王太狡诈。他比他父亲还狡诈,当他父亲向我们索要一块地的时候,已经想过怎样控制我们的牛羊贸易,而他,在这一仗前,就在靖康国种下了数不清的粮食。相比于他们,我们总是为今天而活着……所以,你也不要太过于自责。他是狼,我们向狼学习,并不丢脸。”

  纳兰明秀按住胸口,深深低头,大步踏出帐外。

  从此就是秋天的蒿草,淹没牛羊和天涯。

  他率领他的百姓们离开,也只能念念不忘地回头,就在他回头的瞬间,一场大战爆发,让他怕自己稍微一慢,就会被卷进去,出来不来,于是他侧立一旁,督促队伍快走,自己也鞭打马臀,试图绕过战场。

  伴随着石砲,几声巨响响彻,震惊了所有战场上的人。

  天地好像颤抖了一下,就在陈国将士们失神的瞬间,东夏的军队一瞬间就爆发出了猛烈的攻击。

  拓跋黑云所在的山头就见远处土尘中腾起一片白天并不强烈的彩烟,就一下打个了寒颤:“这是什么?这是什么?”

  东夏军队大概知道是自己一方放的什么武器,是一听响就疯狂。

  陈国的战阵一片一片地塌陷……后退,不少将领都光着膀子督阵,避免士兵的逃跑,好在尘土高扬,大多数士兵还是决定挺一挺再说。

  两只人马搅在一起了,这样的响声再没有响起。

  一辆奔驰的战车上载着狄阿鸟和他邀请来看神雷的谢小婉,从战阵的缝隙中奔驰上一处高坡。只望了一望,狄阿鸟就冲一群骑士怒吼:“怎么冲得这么快?都纠缠在一起了,还放不放神雷?”

  战场就是这样,高昂的斗志也会扰乱战术上的安排。

  也只能这样了,他且站着观察,不断向周围人下达命令,让预备兵力去完善兵力的布置。

  拓跋黑云手里不乏兵力,只要他流转得好,还是占据着优势,他眼看东夏战阵抽空,便下令:“让纳兰明秀上。让他上呀。”

  然而他的盟军却还是巍然不动。也许先前派出的传令兵中间出了意外,被战场卷进去,又派了一波,他这便冷静、冷静,突然,盟军阵营动了,意外地没有朝向渔阳方向,而是直奔陈国阵营。

  只一看,他就浑身发冷,喊道:“野利有信,我给你三千人,看看怎么回事?怎么回事?”

  人上去了,片刻之后,他已经能看到交锋,当下立刻做出判断,临危不惧,调整部署,将预备兵力派遣上去,不断替换并后撤战阵,试图将两方攻势拉在一条线上,自己依仗山势依凭,能够缓过一口气。

  好在东夏攻击迅猛,人却不多,很快,他就从撤下的塌陷小阵中拉出了一支新的预备兵力,留在手里握住。

  战场的形势万分严峻,眼看着身边啊的拓跋氏士兵以训练有素的血肉之躯和个人勇武,努力挽回着劣势,他开始去想盟军为什么倒戈。

  陡然间他明悟了什么。

  但是现在再怎么明悟都晚了,怎么摆脱这场战争,尽量保存实力西归才是他的首选。

  他对面的狄阿鸟却开始痛骂前线的将领们,虽然厮杀时间不长,但他已经觉得,他已经有好几百人,原本是应该不会损失的,现在却因为这种快速的推进损失了,于是不停下令,要求约束攻击势头。

  他的约束,使得联军们跟了上来,拉起一致的战线。

  这也给了拓跋黑云机会。

  他让野利有信拦了一拦倒戈的盟军就撤回来,继而开始着手后撤,并将军资前置抛弃,以便敌人捡起军资放慢推进,给己方脱离战场创造条件。只要脱离战场,骑兵们就可以远遁。何况战争发生在下午,天黑是最好的保障。

  从战场上看,这种努力并没有白费,越来越多的兵力撤出了战场。

  然而,让他寒颤的是,靖康朝廷的军队迂回包抄,出现在后面。

  他大怒,觉得这波人最可憎,跑来捡便宜,再加上长期对靖康作战,觉得这种移动作战,靖康军最容易踏破,立刻调整出两千骑兵,迎头重击,也好打通撤退的道路。

  张怀玉根据对地形的了解,只想第一时间赶到黑山山麓。

  当然,他知道第一时间感到实现不了,这就铺开又广又深的战线进行阻击。

  他还不知道陈国的盟军倒戈,在他看来,这些盟军即使反复,投降东夏,也是摇摆之辈,会保存实力,拓跋黑云还会继续鏖战,谋取胜利。然而,他的阻击阵营刚刚布置完毕,拓跋黑云就在安排后撤归路,先头骑兵已经垂死挣扎一样冲了过来。

  陈国不惜代价发起进攻,猛烈的势头出乎张怀玉的意料,他本打算分兵据守山麓,不得已,又把队伍拉回来,寸步不让。

  两支人马撞在一起,刀光剑影,血肉纷飞,均是死伤惨重。然而打到天黑,陈国到底也没有击溃张怀玉的人马,在狄阿鸟下令休整用饭的前提下,倒是守住了东线,腾出手来,替换出击。

  张怀玉渐渐跟不上骑兵的碾压,失去了机动,而机动缓下来,陈国就可以趁着黑夜向西北方向撤退。

  尽管往西北方向突围的条件渐渐形成,拓跋黑云丝毫也不敢松懈,赶到东线再三布置,以免断后的军队迅速崩溃,三军将士不再是撤退,而是逃亡……会被跟上来的东夏军队撵个漫山遍野。

  狄阿鸟让东线人马缓了一缓,进行一次休整吃饭,伤亡统计,也是为了更好地组织兵力,他一边准备神雷,一边赶到前沿,聚集起将领,问起攻坚。众人纷纷请命,说要为老公爷报仇,狄南非也坐不住。

  哪有自己的仇让别人代劳的,要是这样默不吭声,还不被笑死,狄南非也是无论如何要做先锋。

  狄阿鸟在他的再三请求下应了下来,叮嘱说:“此一战必是硬仗,阿伯还是量力行事,论打仗,你的兵比不上我们的劲旅,打不赢退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,至于报仇,不要被咱草原上的有仇必报影响到,堂兄不但是你儿子,也是东夏国的贵族,只要是咱们东夏国人,谁报仇都是报。”

  狄南非暗自苦笑,心说:“你不说这番话,我打不赢了还能撤回来,你说了这番话,我哪还有脸撤的?”

  他带上自己的两千兵,捋上战马就充前锋。

  为了配合他,数枚神雷与石砲一起抛了过去。

  白天还不觉得,然而到了夜晚,随着砰然巨响,夜空中流光溢彩,火光一闪,天空中也蹿了个满,有的数十内心还持续炸在空中,织成火网,这种奇景把许多战士的脸都照亮了。谢小婉“哇哇”大叫,惊喜交加地说:“阿鸟。这神雷威力太大了,能炸上天,能炸上天,不但厉害,还好看。”

  在主战场上打死打死的时节,西北方向上早已迂回了一支军队。

  他们像是隐匿的狼群,悄悄下着脚,是要潜伏到夜晚,再急行军奔赴战场,然而就是这样藏匿着。

  不过,他们还是被几名骑士找到了。

  这几名骑士手持的令牌,有王府内卫令牌,也有暗衙的兽首令牌,说是奉命求见赵将军。

  士兵们把他们带找赵过面前,赵过有点懵,随着一名骑士趋步上前,小声在耳朵边说几句话,四周的将士分明看到他们迟钝如山的将军脸上腾起红云,飞也似地拉了一匹战马,独自一人飞驰出去。

  随即,他接来一小队人马,为首的竟然是个少女。

  她头扎小辫,两只大眼睛下面,贴着大块银色花钿,衬托肌肤更加娇嫩,身上穿的一身银甲,胸口和两个肩膀悬挂的银色兽首竟然是金鱼,手里持着的碗口粗狼牙棒,似乎轻飘飘得,而马臀上,还悬挂两枚足足西瓜大的银锤。

  她走在前面,背后的马车上载了个兵器架,上面刀叉剑戟十八班武器,样样齐全,两杆旗帜高高招展,上面飞扬着四个大字:“飞将军田”。

  赵过怕她累着,从她手里夺了狼牙棒,才知道是空心包铁皮的,再瞄向她那马屁股下悬挂的两只大铁锤,不由心说:“这定是抄阿鸟的大铁锤,阿鸟的只是个空心,仍非常人能舞,可这两把,怕仅仅是铁皮。”他除了在战场上,平时不善言语,想了半天,并不揭破这些假武器,只是严肃地说:“你不是在长月吗?怎么来的?你可知道,自古女眷不入军,你也不能特殊。”

  少女嘟起唇瓣,嘿嘿笑道:“什么女眷。我是飞将军田。要说我怎么来的,你去问我阿哥,阿孝打下雕阴,掠走了我的牧场,正值困难时期,他连个采状都不给我。我手下小费姑娘色诱都不起作用,本小姐自然要回来一趟……”紧接着,她又说:“没回来就听说阿过阿哥您在柳城带兵,就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  赵过在心里嘀咕:“助我一臂之力?尽是添乱。”

  少女抛了两个让人不知所以的眼神,心里也在说:“哼。要不是为了看你,我才不骑马走这么多路,屁股磨得好疼。”

  两个人忽然不再说话,你无意中看我一眼,我无意中看你一眼。

  主战场的消息不断传来,赵过便下达命令,向西北迂回,以五百骑兵做先头,与黑山上的博大鹿汇合,而自己则领大部人马,摆出阵型,缓慢推进,以期遇敌可立战。

  天渐渐黑了。

  转乘战车的阿田以了解军情为由,要阿过同乘,并听他讲解。

  他们离主战场越来越近。

  一旦接上战,就是惨烈的景象,赵过有点担心地朝狄阿田看去,只见她披风倒卷,手抓横梁,发丝飞舞,银色花钿图案更增几分冷色调的妩媚,心里不由呆了一呆,不自觉伸出手,去牵那只扶着短剑的手,却终究还是没去牵,只是抬头朝正前方看去,吸气定神。然而,手指却突然一软,被一只小手抓住,心里一热,反过来包覆上。这是他第一次抓住了一只少女的手,也许以前在山村时,也无意中抓过谁的,却与今天全然不同,光滑软绵,指头尖尖的,传感着热度,他心里咯噔咯噔直响,竟不敢再扭头去看,便一直盯着远方,纹丝不动地盯着,那前面,是推进的车马步骑,一排一排,一排一排,更前方,忽然随着回音阵阵的爆炸声,夜空中闪现出五光十色的火花,有的竟然崩在天上又炸,放射出一大团四溅的火星。

  狄阿田用手一指,兴奋地说:“看。那是什么?像烟又像花,好漂亮。”

  赵过重复说:“像花又像烟。”

  狄阿田突然现出几分温柔与腼腆,轻声说:“你一定要记住今天,是我们一起看烟火的日子呀。”

  就在战场的另一处,有人跑上来了,一见狄阿鸟就大喊:“大王。大王。坏了,我们的神雷声音极响,炸得到处都是,就是不见炸死人,虽然惊乱了他们,却炸不死,就连他们的鹿砦都炸不动。”

  狄阿鸟连忙嘘了一声,往背后看了一看,小声说:“别喊了,我知道了。别喊了,让我女人知道,她心里会不高兴的。”

  谢小婉还是听到了,她轻轻走过来,穿过狄阿鸟的胳膊,扣上他的小腹,偎依在他背上。这哪里是炫耀神雷,这是狄阿鸟在表达他对自己父亲的怀念,是让自己怀念自己的父亲,是对自己的爱呀,她流出滚烫的泪珠说:“阿鸟。谢谢你。”

  狄阿鸟抬起头,叹了一口气,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就在头顶,好像是活着的生灵,眨呀眨的。

  陈国军队黑夜里向西北突围,遭遇了一只战斗力强劲的生力军,拓跋黑云也恍惚明白了以纳兰人为首的盟军为什么会倒戈。

  他有点恨自己的疏忽。

  他完全可以往那些地方派遣人手,时刻掌握东夏草原的动静,但他以为不会出意外,因为他们的盟友们比他更热切希望东夏王倒台,监视他们的动静没有必要,而他们的数量,又在草原上具有优势。

  同时,尽管东夏和高显在议和,但东夏王大受损失的军队,还要时刻提防高显军队再次过河杀过来。

  即便东夏还有大把的力量,可当他们开向自己盟友的营地,盟友也该向自己求救呀?然而,他不明白,赵过在草原的策略上与狄阿鸟保持了一定的默契,军队并不烧杀掳掠过去,而是秋毫无犯,直指目标,更不是当成所有人都是仇敌,泛泛作战,而是重点突破,当赵过一夜半的时间围住了纳兰部后,便以纳兰山雄山雄的名义去请各部营地的重要人物,随后,他们并不停歇,一起拍马南下。

  即便发现得早,也没有哪个部族舍得扔了老弱女人,留下精壮男人,顶多只是使得他早些提防各部反戈而已。

  但是这一刻,拓跋黑云就是恨自己没有去做多此一举的监视。

  连年征战,拓跋氏也是元气大伤。

  虽然这几年情形有所恢复,不少少年长成大人,但嫡系部族不足的问题仍然存在,核心力量已经经不起任何损耗。

  拓跋黑云所率领的这三万精锐,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其它部族、出身奴隶的战士,但也包含四到五千的老族,别看他们占了不到军队数量的两层,但在拓跋黑云的眼里,却意义重大,结盟的十八部族,其它大小部族,丁零人,雍人,拉来不难,也许打个胜仗,就能得到许多编签,只要嫡系力量不受消减,完全可以像滚雪花一样滚回来。嫡系青壮是需要拓跋氏自己的女人去生,十几,几十年地去养,不能说来就来。

  如果说败仗已不可避免,保存同族有生力量才是首选。拓跋黑云最终决定,还是选择张怀玉的军队作为突破口,这倒不是轻蔑靖康军队的战斗力,而是他从这一处突破,更容易甩掉追兵,而且陈国图谋高奴,却没有摆到明处,仍可以卖给高奴王交情,换来高奴王出兵替他抵挡追兵。

  东夏也许不想打太久的夜战,也许更想围困他的人马,收拢了人马。

  他抓住了这个空隙,把精锐的本族勇士集结在前锋的下后方,到了下半夜,又一次对张怀玉的登州军发动猛攻。

  张怀玉也火了。

  他还不清楚西北方向的缺口被补上了,只认为这是陈国欺软怕硬的表现,欺负靖康国无人,觉得他们最好打。

  他觉得自己若是稀里哗啦让陈国捅溃,不但会让陈国更蔑视朝廷军队,也会使东夏王和草原各部小看朝廷,从此难以号令。

  战争打得激烈,朝廷机动能力不强,几次都险些被攻破,张怀玉几次亲率敢死队,决战第一线。

  战斗一直进行到天亮。

  朝廷一退再退,一边退,一边在身后筑墙,挖陷坑,竟把陈国军队挡得死死的。

  南北五、六里的战线,已是尸首、伤兵遍野,伤马踯躅,空马徜徉,像一条捆绑在两只军队间的腰带。

  一夜间,这里青烟笼罩,哀哭一片。

  张怀玉不会知道,这不仅仅是拓跋黑云的困兽之斗,还是拓跋黑云在用他族的战士的尸体为嫡系部众换归路。

  拓跋黑云减员过万,而张怀玉的军队也几乎快打没了,只剩数千人,满脸血污,在死人堆里抱着长枪,悲声歌唱。

  张怀玉胳膊裹着,骑马走过,看了不免有点感动。

  他知道自己的部队伤亡惨重,心痛归心痛,却又有一种自豪,恍然间,觉得靖康的无敌雄师在自己手里重现,要知道草原上,以杀戮为耕种,单兵能力远比中原征调的壮丁强,而陈国,又有完整的军事系统,单兵优势被无限放大,朝廷与陈国的战争,同等兵力,往往朝廷大败,于是朝廷上做过可笑的统计,陈国骑兵多,一马抵三兵,伤亡只要少于四比一,就可以算是获胜,更不要说伤亡比例接近。

  张怀玉觉得自己凶狠练兵,竟然在东夏草原做到了伤亡比例接近。

  如果说先前与纳兰部等部落作战,他们杂乱而不善正面作战,但这一次面对的是阵型,持续作战能力均佳的陈国。

  他一路走下去,眼框都红了,第一次没有念叨他的几“杀”诀,而是看望伤兵,鼓舞士气。

  因为伤亡过大,军队已经缩小了阵营。

  他觉得拓跋氏也要喘口气,鼓舞士气,所以走得细致,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走完,拓跋氏又上来了。

  这一次,竟然杀气更胜,队形更佳。

  难得一见的是,他们竟然先派遣了一名使者。使者被带到张怀玉面前,恭恭敬敬地行礼,竟然求饶说:“我们元帅大人说,将军的威名,我们元帅已经久仰,尊重得很,这次在战场上相见,尤被折服,按说我们是敌国,我们是不应该向您求饶放行的。可将军阁下,您不觉得现在只是你我双方在力拼吗?”

  张怀玉大怒:“那你们不从别的地方,定要从我布阵的地方经过,难道这就是你们将军的敬重?”

  使者苦笑,轻声说:“将军大人有所不知。东夏王像赶羊一样,从四面八方围赶,赶着我们从此突围呀。”

  张怀玉有点阴晴不定。

  使者又说:“将军手里的军队也不多了吧。您原本是打了胜仗的,可要是拼干拼净,回到朝廷又怎么好说得清?再说了,您就不为自己的部队留点苗吗?这样吧,不管将军是和平放行,还是要打一下再放行,我们都把军队辎重留个您,让您得到更高的声誉,成就更大的威名。”

  张怀玉听懂了,这是说,假打,打完把辎重抛给自己,让自己大获全胜,自己可以冒功,充当更大的胜利。

  他老脸一红,鉴于多年来刚硬的脾气,脱口回答:“休想。你们的辎重,我可以打赢了自己取,要是你们被打怕了,那就束手投降。我朝有先例,可以给你们的元帅大人高爵厚禄。”

  使者放生大笑。

  他要回随身物品,众人只当他要告辞,却不想他白衣飘飘站在面前,忽然拔出短刀,大呼道:“之前与你们作战的,并不是我们老昆仑人,且让你们看看真正的拓跋氏冲断深水,粉碎坚石的决心吧。”

  说完,一刀扎在自己心窝,笑声不绝。

  此举不免先声夺志,将官们万万想不到一个使者,自刎在面前让看他们死战的决心,都背脊发寒,好几个都急切地看着张怀玉,先后期待地叫道:“厚敛吧。”

  但他们不了解张怀玉。

  张怀玉不为所动,淡淡地说:“厚敛吧。拓跋氏人如此生,自然当兴,我靖康天朝,怎可落后。各自准备,要战就战。”

  将士们散了下去,私下里却纷纷散布:“之前给我们打仗的不是拓跋氏嫡系,他们的嫡系人马更厉害。刚刚一个文人跑到大帅面前,说是要我们看看,就掏出一把刀,一把戳心窝子上了。要是他们的兵都这样,这一仗我们怎么打呀。”更有人说:“我们大帅上了人家东夏王的当了,东夏王让他迂回,他就迂回,接着东夏王就赶着陈国专打我们,看吧,我们几万人连番苦战,现在都打成什么样了?”

  很多将士们都说:“你们在场,怎么不劝谏大帅?”

  在场的将士就会苦苦摇头,说:“大帅刚硬,要是我们示弱,他非杀人不可。”

  果然,拓跋氏的骑兵上来了。

  他们不是急切地从阵地上趟过去,看似攻击不猛烈,却很犀利,组织有序,弓术精准,一上来就带给登州军巨大伤亡。

  紧接着,套着盔甲的武士开始重点突入,他们高大,嗜血,行动快捷,多持重兵器,以粉碎性击打和精准砍杀为主,眼睛里更是闪着野兽一样的的光芒,人未到,热汗和血水带来的腥气扑面先到。

  阵地很快被撕开一个大口子。

  张怀玉大怒,让自己的爱将带领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去把口子补上。不料,那青年将领猛一闭眼,噗通一声跪下,呼喊道:“大帅,你为咱们河东军留点苗吧?”张怀玉大怒,猛地拔出长剑。不料,他身边的将领参军都噗通、噗通跪下,彼次高呼:“大帅。你为咱们河东军留点苗吧。”

  参军祭酒和副帅无须下跪。

  参军祭酒便说:“大帅。我们是为解东夏之围的,而今力拼至此,东夏王却偷得清闲,围赶敌军攻我,人何以堪?我也赞成放他们走。”

  监军太监也尖着嗓子说:“大帅。咋家按说不该干预你的军事,却也忍不住了,想说两句,是不是他东夏王围赶敌军攻我,咋家不知道,但全军将士力战胜敌却打得艰苦,而今已是大胜,何必还要冒着以胜转败的苦战?!”

  将士们已经有意开让,再加上无人救援,口子越撕越大,拓跋氏也不求过多杀伤,双方越发默契。

  参军不说话,但往往一说话,会代表皇室的观点,更会借给部下胆量。

  张怀玉坚持不下去了。

  他站在高处望着拓开道路,抛弃辎重和部分伤马,只求通过的拓跋氏军队,忽然感觉自己好生孤独。

  他像在伤感,也像在怀念,背负着双手,衣袖从背甲后面耷拉下去,身影孤孑,忽然仰起面庞,现出消瘦的轮廓和刚硬的山须,伤感吟道:“西风起,山河寂。”他咬着“山河寂”,一遍一遍念叨下去。

  参军祭酒见他心事重重,走了上来,低声说:“大帅呀。留在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咱们不能中了东夏王的奸计。”

  张怀玉冷笑说:“你说是奸计,那你告诉我,为什么东夏王能赶着他们从我部突围?”他笑了,寥寥几笑,再一次仰起头,不带任何感情地说:“军师。你也满腹经纶,不妨回去读一遍劝士林更张书。”

  参军愣了一下,反问:“哪位古人所作?”

  张怀玉扔下一句“今人,草莽”,调头走了。

  他好没面子,见副帅兼护军带几个幕僚上来,便问:“劝士林更张书听说过吗?大帅让我回去找到读读,有点奇怪。”

  副帅摇了摇头。

  其中一个幕僚欲言又止,但最终鼓起勇气,告诉说:“此文由东夏王所做,没想到大帅也读过。”

  副帅笑了,压低声音说:“东夏王夺了他儿媳妇,两人表面上沾点亲,实际上,他逼得人家喝尿,人家夺了他儿媳妇,此仇解不了。还不是他怕东夏王问起,他觉得守不住难看。”

  一个幕僚附和:“保存实力,可比这个有意义。”

  另一个幕僚却说:“东夏王有什么脸问起此事?我们是来给他解围的,现在倒成了只有我们在打仗。”

  就在他们的议论之中,拓跋氏军队扬长而去。

  狄阿鸟一大早就在军营里摆宴,犒赏自己受了伤,部众殆尽的伯父,把诸多诸高的荣誉一致献给他,包括他别有用心的议和后来的苦战,接着让人抬出一个人来,竟然是狄哈哈,满帐将领都擂敲食具,为之欢呼。

  梁大壮还跑到跟前敬碗酒,大声给众人说:“一直都听大王说,老公爷作战时是另一模样,是打仗能手,我还不信,今天算是见识了。”

  狄南非隐隐觉得狄哈哈无恙瞒着自己奇怪,却很快被这种气氛冲淡了,站起来大声说:“那是当然。你们整日练兵,这样练,那样练,很多士兵都说苦,我没怎么练,今天在这儿就给你们喊一句,兵不是练的,是打出来的。我作为大王的伯父,征战几十载,打出来的。”

  他们开怀畅饮数杯。

  突然,有人受不了狄南非的鼓吹,站了起来,大声说:“大王怎么不打了?该我们上了吧?老公爷是老当益壮,可是我的弟兄们也不是吃素的,都嗷嗷叫,跟我说,昨一天,尽在别人后头跑,别说啃骨头,汤都没捞到。再不打,他们肯定从朝廷守得地方突围,逃走。”

  他一说,满帐请战。众人竞相攻击靖康官兵,这会竟要派人跑敌军那儿看看,说朝廷官兵半夜就顶不住了,也许顶都不顶一下,让人家跑了,不然东线也不会这么平静。

  这渐渐成为一个严肃的问题。

  谢小婉低声在狄阿鸟耳边说:“我姨夫怎么都是长辈,你别让人骂下去了。”

  狄阿鸟这就打消他们的疑虑,说:“我还是了解张怀玉这个人的,这个人的凶猛,与草原上的巴特尔相比,有过之而无不及呀。他不会轻易放走陈国人的,何况他的军队,在靖康国内数得着。这陈国军队的战斗力你们也看到了,比你们差吗?几万人,咱们要死伤多少才能把他们吃掉?他去张大帅那里突破,不是正好?不要为了立功,不顾将士们的性命,咱们东夏,还未正式立国,底子薄呀。这几仗打下来,我都脑门发紧,怕没法抚恤战死的弟兄呀,你们说吧,抚恤得少了,对不起他们,抚恤得多了,国家都承受不起呀。我还在想,能不能分年支付,让他们的家眷就像朝廷的官员领俸禄一样领取呢。”

  满帐默然。

  最后,有个牛录站起来,大声说:“大王顾忌兄弟们,他们也就死得值了。领俸禄好,给一笔不大不小的钱就不管了,远不如让他们领俸禄,孤儿寡母的,有钱也不好放,就领俸禄好,大王周到。”

  狄阿鸟摆了摆手,说:“别拍我马屁了。夜里来了许多的首领,拜见时战战兢兢,天既然亮了,你们也回到弟兄那儿,约束一下,不要去欺负他们的人,挑起冲突,以后那也是咱们东夏国人。”

  众人刚散,就有人禀报:“陈国在靖康官兵那儿撕开了口子,逃了好几千人,咱们围着的残兵败将,已经开始投降了。”

  狄阿鸟这就下令:“好。宣布下去,对于投降的战俘,如果不是重大战犯,准许赎买,无钱赎买的,可以劳作五年之后离开,五年之后,要是无所牵挂,亲友不知下落,也可留下,注籍为我东夏平民。”紧接着,又下令:“对于有特长的,像工匠,萨满,读书人,首领直系家族,以及勇冠三军的将士,赎买翻倍,但要愿意留下,可以立刻注籍。”

  他让大本营的文参草拟完善这一政策,略一休息,赵过已经亲自率领所部将领来见,过了中午,感觉又是不太热的一天,他就带上谢小婉,一起乘坐战车,在一群骑士的拱卫之下,驰走战场。

  将士们都在打扫战场,救治伤者,看管俘虏。

  走过来,他就开始后悔,尤其是经过收拢尸体进行焚烧的场面,他干脆掩着谢小婉的眼睛不要看。

  谢小婉却见过战争,时而在相公面前吹牛皮,时而安慰吐了几吐的狄阿田。

  狄阿田其实也不太在意,毕竟生意为重,跟着阿哥提要求:“伤马我全要,另外我打算在河北养马,要给我马种,给我军队,给我建牧场。”

  很快穿过大片战场,来到靖康军与陈国军队决战的地方,朝廷的人也在打扫战场,可是遍地的尸首,箭矢,残破兵器仍然还在,纪录了战场的惨烈。

  张怀玉也接到了先行骑兵的招呼,带着自己的人前来会面。

  狄阿鸟让狄阿田回避,迎了上去,老远在战车上拱手,遥遥喊道:“姨夫,我已经派兵追敌去了。这一仗你打得好呀,没跑多少。”

  张怀玉也站在战车上,两车交错,最终并停在两边的骑士中间,谢小婉也脆脆说话,见过长辈。

  张怀玉不忿地盯着狄阿鸟,再次看到这个当年的少年军匪头目,只觉得相貌更加雄奇,神态稳重,依然体态均匀,除了痛恨,倒也有点佩服谢小婉的眼光,一介少女竟在那样的境地,踢了未婚夫——自己的儿子,以一生相托。

  他尽量把情绪抚平,淡淡地说:“殿下别来无恙,也乐得清闲呀。把敌人往我这里赶,也不怕你不打,我也不打呢?”

  狄阿鸟笑道:“姨夫的为人,我还是清楚得很,当年能宣布‘不见血者死,自相残杀者死’这样的军令,我怎么会怀疑你会放过他们呢?”

  他又说:“其实姨夫冤枉我了,我并没有把他们赶着冲击你的阵营。难道您领兵作战多年,竟没看出来原因?”

  张怀玉还真没看出来。

  狄阿鸟笑了几声,小声说:“朝廷的军队缺马,从你这儿突破,不会摆脱不了。”

  张怀玉恍然,也不自觉笑了,他笑得很苦,最后说:“我还是被你诳了,你让我迂回敌后,怕是就已经想到这点。没想到我一生的知己,竟然是恨之入骨的后辈,没错,我是不会轻易让路的。天下谁都可以,但我不会。即便知道你是在诓我,我也不会……”

  狄阿鸟敬重地点了点头,说:“那当然。陈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,在这里消减一点,在西线就少一点。”

  张怀玉叹息说:“可惜呀,跑掉的好像是他们精锐的精锐。”

  狄阿鸟同意说:“那是他们的本部人马,有草原游食者作为兵员,本部人马不损,他随时可以再拉起一支这样的军队。”

  张怀玉内心一疼,脱口问道:“你是说我白打了?”

  狄阿鸟摇了摇头,淡淡一笑,说:“不。我的大将赵过已经招呼他们一回了,这阵子,我派了追兵紧摄,更前面还有一支伏兵,我会让拓跋黑云这样的名将折戟奄马河的。”他望望张怀玉的军队,心说:“阿孝,我又给你擦了一次屁股。否则,以张怀玉的善战之师,一旦挟胜回师,你讨不得好。”

  带着这样的目的。

  他笑着说:“听杨大人说,高奴王不老实,姨夫吃了大亏,是这样就回去呢。还是由我把朝廷的情还了?”

  他这么一说,张怀玉不由黯然。

  如果之前他知道这一仗会这么惨烈,也许会避开拓跋氏的军队的。

  狄阿鸟笑笑,又说:“高奴王这个人我认识,他和我是有关系的,年纪轻,不懂事,他打朝廷,其实是奔着我去的,因为我在雕阴留下了一个军马场。要我说,朝廷还是要以劝诫为主,惩罚为辅,毕竟陈国才是大敌呀。”

  张怀玉说:“你说的也不错。可是伙伴在关键时候的背叛更加危险。”

  狄阿鸟断然否认:“不会的。他是夏侯氏人,东夏一旦立国,我只要实力压过他,就可以做名义上的共主,号令他。”他剥离说:“这样吧。朝廷可以宣布这样的惩罚,取消他的王爵,不然,给他王爵,他难免会认为我是王,他也是王。”

  张怀玉本能地觉得这是狄阿鸟的连环计,借朝廷军力损失,一边出面,一边暗图高奴。

  暗图高奴是好事。

  他们两家打,是好事,也许会不打,毕竟高奴王出自夏侯氏,不敢与正统叫板,不过……朝廷要是插手呢?

  张怀玉只在这个方向上想想。

  这种决定不是他带兵的可以理会的,但他想把这个想法提供给朝廷。

  搁张怀玉心里,虽然他发了救兵,也不过是站在两国利益一致的立场上,想狄阿鸟心里也不会感激到哪去,要是出于两国大局考虑,一定要见证两国的鱼水情,走一走过场,就让底下人去安排好了,他可是一点儿不想和狄阿鸟摆私交,甚至想拒绝狄阿鸟跑自己军队里慰问,只准备在朝廷军队中抽出一个军使团,受邀请了入城,被接待接待,联欢联欢,这才迎接上来,迎上来是为了拦住在这,寒暄两句,话不投机半句多,然后对方主动一拍两散,就这样在战车上见见面便够了。

  狄阿鸟明知他的心思,却不肯撒手就去,哪怕两个人都话里藏刀。朝廷发了援兵,就像是一户人家失火,邻居来救,从道义上讲,怎么可以不跑门外感激感激呢?道义上的事,他总有意愿做个一丝不苟。

  相比很多的军阀最不看重的就是道义,狄阿鸟却乐于其中。

  遇到这种情况,说不定会想,朝廷对我戒心渐重,要是我上去,他们的军队把我拘禁了呢。甚至会想,我是大王了,怎么可以轻易跑过去,问那些小兵是寒是暖。这种时候,他们若不想忽视理解,往往是派遣一个能够代表自己的人去犒劳,自己只接待重要人物,在自己的宫殿里,家宅里大摆筵席,笼络感情。

  而在狄阿鸟看来,没有什么能比把道义占完更能让自己风光的。

  他寒暄一番,与张怀玉说说话,便让御者驾着向前,一是想看到张怀玉的帐下人物站成一排,表面是自己跑去感谢,实际是他们接受自己的慰问;二是看看他们的小兵,告诉他们,他们的浴血奋战,他狄阿鸟心领了。

  张怀玉也没有理由阻拦,也就驱车跟随了。

  到了,帐下班子没见到,惨不忍睹的军队直接暴露于狄阿鸟面前。

  东夏前所未有地重视伤兵救治,但张怀玉的军队却没有这条件,重伤的士兵享受的待遇是一个一个担架板子,空地里排成一排又一排,等着手指头数的几个军医救治,有的哀嚎都发不出来,一口一个血泡泡喘息,而轻伤的士兵享受的待遇就是军队给他们搭了棚子,胡乱地坐着,呻吟惨叫。狄阿鸟到来,下了战车,带着将领们步行走过,见了就说:“东夏人忘不了你们,放心吧,酒肉会有的,郎中很快就来,医药要多少有多少,照顾你们的都是东夏的女人。”

  有人情绪失常,归罪于他,上来扯闹。

  手下们挡开之后,他也丝毫不受影响,我行我素,因为张怀玉不愿意陪同他,他就给陪同的参军祭酒说:“把阵亡的名单给我,我要在他们浴血奋战的地方修建功德碑,铭寿山之石,刻金石之义,让牧者路人下马行礼。”

  参军祭酒大吃一惊。

  军队打仗,人如草芥,因为开支巨大,除非是将领,朝廷已经很少运棺椁回去,狄阿鸟竟然要修坟墓,自然不能让他看不起。他左右跟着,连忙说:“尸首是要验明正身,收缴腰牌,送还遗物,人送回朝廷,长眠于他们的桑梓之地才符合风俗。”

  狄阿鸟并不追究,手一挥,给一旁的赵过,以及纪录言行的参随说:“那就建衣冠冢,竖牌坊。”

  他这又要求说:“抚恤,抚恤,为我打仗,我给。”

  他问:“这个事恐怕你们还没主张,你尽快上报朝廷,若是我狄阿鸟的士兵,为朝廷作战而死,抚恤几何?按这个数,我出抚恤金。不过抚恤金不是一笔给过朝廷,是要分别送到阵亡人的家中,尽快把阵亡名单给我。”参军祭酒汗流满面,心说:“不少人都是拉的壮丁,朝廷上的人都知道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谁曾细致整理过阵亡名单,内中包括他们的籍贯,住地,家中关系?”

  他含糊应了几句,故意慢了下去,好等到张怀玉,待张怀玉走进了,连忙说:“东夏王要阵亡名单,要议抚恤金。”

  张怀玉毫不迟疑地说:“那好呀,给他,抚恤金,他怎么说?”

  参军祭酒欣慰了,连忙说:“他说,抚恤金标准按照他的人为朝廷作战而死支付的同等数额,这是不是任由朝廷开?这可是一大笔款子呀。”

  张怀玉脚步不由慢了一慢,旋即就醒悟了:“军师。你聪明一世呀。”

  他看着疑惑的参军祭酒,冷笑说:“他这哪是诚心给抚恤,他这是为他自己向朝廷要钱作借口。打湟西,他自称为朝廷而战,死伤多少,我们知道?我们不知道?将来,朝廷若需要他义务参战,抚恤金又给多少?”

  参军祭酒也醒悟了:“我就说不对。他还要阵亡名单,要送到烈士家里。这样的事,我们朝廷也不允许他这么干,要是让他这么干了,天下的人心就都被他收拢走了。”

  张怀玉激动地请求说:“我的军师大人。请您陪着他的时候用点心,别被他的粗鲁骗了,他的算计怕十倍于你。”

  狄阿鸟已经站前面等着了,遥遥喊他们。

  参军祭酒这才知道陪着这位主是件天大的苦差,说不准一个不小心,说错了话,做错了一个小决定,回朝廷就要受处分,当下头皮发麻,却又不得不往前跟,就麻木地上去了。

  到了跟前,原来狄阿鸟又要他统计现有士兵的数量,说一会儿好送来酒肉犒赏三军。参军祭酒还发着愣,狄阿鸟摆场面上的话就兑现了,医药便送来了,郎中们也来了,女子救治军也来了上千人,身上都带着裹伤的白棉布和喜庆的绸布红花,远远看去,不伦不类。

  一个所谓的歌舞团把几辆马车压得严严实实的。

  东夏最近大牌的是萧萧姑娘,红得东夏上下传了个真,说她唱的是仙曲,谁听谁会被勾住魂,行为不能自己,但萧萧姑娘不在渔阳。

  这次来的大牌是一个党那少女,她能歌善舞,嗓音秀美,身穿盛装,坐在勒勒车里,身后跟着一群盛装骑马的姑娘。

  其中一个姑娘秉承草原少女的勇敢,有心表现,竟然飞燕一样飞驰去起来,两只手在微弱的太阳下柔美招展,白腻雪亮,直闪人眼睛,歌声像是半空中飞翔的天鹅,又轻盈,又深远,仄仄远飞。

  但是让她们意外的是,张怀玉治军冷酷,没有欢呼蜂拥的人群和骚乱,即便是她们搭好地方,也冷场了。

  这边犒赏合乎情理,邀请代表入城更是不能拒绝。

  狄阿鸟邀请了张怀玉及帐下人等入城,参军祭酒就地拟定名单,之后在狄阿鸟的亲自陪同下,往城里进发。

  走了两三里,别说参军祭酒,就是张怀玉都汗颜无对。

  东夏早有军队列队欢迎,简陋的依仗跟从引导,再往前,人们夹道,是兵是民浑然分不清楚,乐器震天,大横幅也挂了出来,直接从几个箭楼上横扯过空,写着:“感谢上国将士。”

  走一路,一路震天的锣鼓,一路颤抖的牛角,一路的欢呼。

  不停有笑呵呵的少女跑上来就献一条丝带,敬一碗酒。

  这是雍人曾经的礼帛。

  狄阿鸟走了一趟高显,如此敬献,东夏就把它当成一个要推广的风俗,而这种礼节,所有的中原人都忘记了。他们战战兢兢,不知道该怎么好,听到解说,就知道收下,不一会儿,都拉扯着五颜六色的丝带,相互尴尬地笑。带着镜片的狄阿青都被史千亿带出来,得到授意,跑到跟前,给自己阿哥献一条丝带。

  狄阿鸟弯着腰,微笑着戴上了,像是开了个头,越来越多的人跑来,把丝带献给了他们的大王。

  其结果,狄阿鸟脖子上披了不知道多少条,大步走着,丝巾飘舞,要多潇洒有多潇洒,朝廷上的人全在手里扯着,身上乱批着,不时怕踩上,跟一群拾荒的破烂王一样。

  晚宴是在狄阿鸟家外的空地上摆开的。

  以纳兰山雄为首,一个又一个首领也前来赴宴,有的欢喜,有的深深低着头,生怕让狄阿鸟看到了他的脸露出不高兴的表情。

  花流霜也忍不住在自己家开宴。

  她心情大好,激动得泪花闪闪,尤其是摩挲着阿田的头发,心疼这侄女,疼得要死要活的。

  过了一会儿,狄阿鸟自外面离席,过来看看,给阿妈敬酒,狄阿田趁机发难:“阿哥。三分堂可要破产了,你打赢了战争,坐拥数十万人口,可不能让你阿妹跟夹生饼一样,被人放在炉火上回火,你总要给我钱吧,给我采状吧。”

  花流霜不由替狄阿鸟说话,也是挪揄:“他哪还有钱?”

  狄阿田想也是,东夏都在收拢金银铜,去救助三分堂了,不要钱,也会给钱,就撒娇说:“采状可比钱好用。东夏给了我足够的贸易权,让人都知道我垄断对东夏的贸易,情形就一下好转了。”

  龙蓝采帮腔:“给她,给她,她缠着你阿妈,缠一晚上了,要点什么的,就给她吧。”

  狄阿鸟摇了摇头,神秘一笑说:“采状不能胡乱给,不过我有办法让你起死回生,我会给你两个好东西。阿妈,我先送您各一样,让您二老高兴高兴。”

  他一挥手,吆喝说:“抬上来。”

  顿时,几十个武士抬过来一个竖立的柜子,蒙得严严实实。

  到了,放下。

  两个侍女上前,将布幔一拉拉开,将柜子呈现到众人面前。

  原来是一块巨大的透明水晶。

  里头底部放着一块火红的怪物品,似乎装满水,绿色的彩草,五色斑斓的鱼,流光的金沙,冒着的泡泡,还有白金一样的大贝壳,一眼看去,就不知这些神秘的东西来自于什么样的世界,这些人竟然都不认识。

  女人们现出全部的惊叹,涌来的速度简直能用蜂拥形容,刚刚骑马赶来的图里草一连跨倒了好几个案子。

  花柳霜尤重视那火红的树,不敢相信地问:“这是天龙头上的角吗?”

  狄阿鸟大笑,指了说:“这叫珊瑚,琅琊王进献母亲的,生于海中,是有人说这是龙王褪下的角。”他反过来问:“阿田,要是让你卖给那些大贵族,你说,会有人买吗?”

  狄阿田忘了说话,连连点头。

  她的心思里装满了一个念想:巨的卖王公,中的卖富豪,小的卖权贵,干脆简单些,用同等大小的柜子装钱,装金银换,多少钱换多大的。想象太美好了,但她还是很快强行把自己从这种对美好的想象中拉出来,“嗯”,“嗯”打岔,问:“另外一种呢?”

  狄阿鸟转过身来,往所谓的后花园看去。

  随着一个鬼头鬼脑的文士点头,后花园中一声巨响,众人来不及从吓傻中缓神,一道亮光照彻天地,天空中划过一道红光,在半空中炸出一个大圆,落雨缤纷。

  狄阿田目瞪口呆,用手一指,扭头给花流霜说:“大阿妈,那……烟花,我看过。”

  接二连三,接二连三。

  不同颜色,美轮美奂。

  女人们都醉了,狄阿田又呓语说:“冬至什么时候到呀。冬至什么时候到呀。万国朝拜时,让朝廷放几个时辰,会不肯么?对,还有过年。过年。元宵……”她笑得灿烂,握住两个小拳头,一边一个,一边一个,放左右腮边,虎牙之旁,尤见两只璀璨的小虎牙和神采亮晶,骨碌碌直转的眼珠相得益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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