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书网 > 历史军事 > 挥戈逐马 > 九十七节 大夏律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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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张铁头分析过吕宫的经历,知道吕宫一旦回靖康就会面临失城之责,动过留吕宫到身边做师爷的念头,真心谈了好几次,却都被吕宫推脱。结果不太理想也能理解,吕宫自恃自己与狄阿鸟关系好嘛。张铁头毫无芥蒂,眼看东夏国王登基大礼即将开始,将一行人带到渔阳,发了自己府上的腰牌,给人往来出入。

  到了渔阳,吕宫很是自由。

  天已经黑了,他打算去睡觉。不是他想睡这么早,只是到了这儿,每天都陷入寝食难安的焦虑,也还缺乏降低的办法,比方说醉生梦死。这两天他出门逛游,想找青楼妓院,却发现这地方根本没有,和北平原相比,北平原好歹还开着一个,不管现在老鸨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,就听周围的人说突然拒绝接客,把妓院改成歌舞欣赏表演,一天到晚唱采风。但那儿起码还能见到漂亮姑娘,人手里若是有钱,会玩,歌姬和有什么区别?但到了这儿之后,却百无聊赖,只能睡觉。

  刚刚打盆洗脚水,还没来得及把脚放进去,忽然听到有人跑来,说大王请他去喝酒。

  那他还洗什么脚?

  就等这一天,吕宫三下两下把脚塞回靴子,围了条拦腰巾带,裹着飘点小雪的风,大步出去,跟着这卫士一路小跑。

  一路上,他都在寻思狄阿鸟为什么突然见自己。

  单纯为了喝酒叙旧?不一定。头脑中准备了一下,他已经有了个基本的思路,也许狄阿鸟前些天不见自己,那是故意吊着自己,晾着自己,现在火候到了,胃口吊足了,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。

  为了这个念头,他突然脚步一停,给来喊自己的人大声说:“哎。我还是不去了吧。时候这么晚了。”

  卫士一看他刚刚还一路小跑,三步并成两步的,突然间就不再着急,返回来一把抓住他胳膊说:“你说什么?你不去了,我怎么回去交代?”吕宫一把甩开他的胳膊,摆足架势,小腹挺挺,回拢一下自己的头发,傲慢地说:“我管你怎么交代?有这样请人的吗?不说亲自来看看,起码也要准备个八抬大轿,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?他狄阿鸟有了今天,就看不起人是不是?”

  说完,掉头就走。

  卫士也是行伍出身,刚刚被镇住,有听令必行的习惯,一看他掉头往后走,噌噌两步追上去,自后面一抓,让人转回来,然后拦腰上肩,将人扛到了肩上,冲势不改地打了个弯,依然一路小跑。

  他肩膀的护肩还卡一块怪兽模样的铁疙瘩,凸出来顶住吕宫中腹胃尖上,一但跨步小跑,每一步,吕宫都感觉自己的小腹被顶穿一回,开始还能大声喊两声,结果被人原地站着使劲顿一顿,回气都难,只好任脑袋耷拉在人背后伸舌头。到了狄阿鸟面前放下,吕宫已经成了一团烂泥,一翻身就“喔、喔”想吐。

  狄阿鸟见他的模样,也挺尴尬,把自己人训个狗血淋头。吕宫还不放过,一爬起来,就喷着鼻涕眼泪兜头回敬那人巴掌,不依不挠冲狄阿鸟喊:“你这是让我喝酒吗?你还把我当兄弟吗?这是霸王酒还是鸿门宴呀。你得给我个交代,不然喝个屁的酒……”那卫士只好扭过头去,任他打骂,扎着供出气的架子。

  狄阿鸟于心不忍,起身说:“阿宫。你别怪他,要怪就怪孤,孤临时起意,要你一起来喝酒,也没说怎么让人去请。”看他不肯罢休,又说:“还不是当你是自家人,不会计较俗礼,你自己想呀,我让人叫你来喝个酒,总不能当成外人,又礼贤下士,又八抬大轿,真要那样,不是把你当了外人?”

  吕宫本来还有点心怯,见他一副赔礼道歉的样子,反倒安心大闹,指着鼻子大叫:“狄阿鸟。你不当我是外人,为何把我晾这么多天?你不像话,你。你在雕阴安插了多少人,城破那天,十七八个人把我按到地上去,捆得手脚都是淤血,接着你弟弟进城,用一根绳子把我牵了上千里,你当我是自己人哪?有你这样对自己人的?你知道雕阴城一丢,老子是要被杀头的……”他把手比划到脖子上,大叫:“是要被朝廷杀头的你知道不知道?知道不知道?你说占老子的城就占老子的城?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?你忘了我爹怎么对你的,你夺我的城,想让老子被砍头。老子的一辈子全完了,你说怎么办吧,你说怎么办?老子的仕途终止了。”

  史文清本身对他就不满,“哼”了一声说:“你别老子老子的,大王好心请你来喝酒,你别没完没了。什么都怪罪到大王头上。雕阴被攻破,那和我们大王一点关系都没有?再说了,雕阴被攻破,那说明你没能耐,守不住……别以为我们没听说,雕阴城破,你被抓住,百姓们都鼓手为快,可见你平日都是怎么施政的。”

  吕宫面红耳赤,恼羞成怒道:“我怎么施政的?我施政怎么了?雕阴是全天下第一的模范县,即将设府了,你知道不知道?你什么东西?一个土匪的师爷,什么勾当都干过,你有什么资格评论老子。”

  史文清冷笑说:“雕阴的繁荣是你带给的?那是我们大王留在那的。你害不害臊?圈上地就成了自己的跑马场了,回头把自己当了人物?”

  吕宫差点没被他噎死,反驳回来说:“好。雕阴是他狄阿鸟的功劳,他一个流囚凭的什么?凭的什么?老子要像他对我一样对他,他能留下什么功劳?尸体都在河里漂了。现在这么对我,你狄阿鸟就是忘恩负义。”

  狄阿鸟索然无趣。

  他也不曾想史文清要与吕宫杠上,也着实想不到吕宫一点也不给自己留点颜面,要说晾一晾吕宫的心思,他还真有。吕宫好歹是靖康的官员,在靖康官场有前途,而且为人善于敛财,曾在雕阴作威作福,外号“刮地皮”,名声很差。狄阿鸟都侧面了解过,他还知道,自己从雕阴走后,吕宫光敲诈杨小玲的哥哥都敲诈上千贯,动不动就说是牵涉到走私,是大案,短短两年时间,凭“杨氏兵器”的口碑也几乎快破产,杨小玲见完自己家的人就对吕宫咬牙切齿,私下说:“还说是阿鸟他朋友。我哥被抓进去,我爹去找他,说你不看在狄阿鸟的面子上?那是我女婿。看在他的面子上,少要点钱,给我们家留条活路,吕宫都摔了杯子,说:要是都让我看狄阿鸟的面子,我还管谁去?半个城都是他的关系户。说什么少要点钱,我要你们什么钱?是你儿子涉嫌走私,官府在办他的案子。”

  后来,杨二小到北平原见到妹子,就表示不想走了,非要在那儿重开杨氏铁匠铺,说:“以后我妹夫在哪,我就在哪了。靠不住咱自己人,根本做不了生意。”

  别说他,李多财都不想跟吕宫打交道。

  他这一次见到狄阿鸟,讲起雕阴后来的情况就说:“你不知道吧,李氏钱庄差点关张,要不是三分堂看在合作的份上派人打点,他就把李氏钱庄封了。”狄阿鸟问为啥,李多财说:“还能有啥。吕宫让他们东家出头纳捐,老东家不出那头,说,讷祖辈都在雕阴……这纳捐,纳个没头,讷要是答应出面,以后怎么见街坊。后来,街道又要拆迁,又让他们东家出面修街道,老东家又死活不肯,说,不是讷不知道这是个赚钱的好事情,可是逼着街坊搬出自己的房子,这样的事情讷干不了。不几天就说有人告李氏放印子钱,逼死了人命。”李氏钱庄与三分堂合作之后,纳入到三分堂的通兑中,借贷最规矩。但是人一抓,案子放着不审,眼看又要封铺子,清白不清白有什么用?最后还是三分堂打点,李好人老东家给吕宫妥协,事情才平息。

  狄阿鸟当然不会去替靖康做监察御史,去盘点吕宫的罪过,他制止住史文清说:“阿宫施政确实有点心急,也不像你说的那样不堪,你不要道听途说,从别人嘴里听到点什么,就相信。有时候,百姓是不会站在地方官的角度想事情的。”给足了吕宫面子,这又说:“孤也没想到咱们会在东夏见面。阿宫你也是当官的人,不要说不知道开国登基这样的事情繁琐,千头万绪,一天要单独见人,公开见人,安排大小事情……真的不是有心不去见你。确实是有心无力。今在这儿也就是吃个便饭,还是阿嫂说你住的近,孤让人去叫你一起喝两杯。”他反过来指着自己的卫士,说:“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着急,定要扛着你一路小跑,因为他知道孤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,怕一耽误时间,孤饭吃完,酒喝了,又忙别的去了……孤每天只睡两个半时辰,要见上百个人,要处理成千份文牍。你要来找孤斗气,真不是时候,孤饭也吃得差不多,还有别的事,不能浪费到这儿;你要是来陪孤喝几杯的,孤就和你们喝几杯,也算歇一歇。”

  狄阿鸟说走真想走,如果吕宫现在的心态不对,自己无论如何是开不出让他满意的条件的。要知道,他在靖康已经是县官,照许他一个县官,只怕史文清会当场跳起来,更不要说东夏的爵本位在限制着县官的待遇,县官只是个职务,领些俸禄,没有火耗,没有公田……干事的白丁。

  以他对吕宫性格的了解,吕宫绝无厚待的觉悟,而吕宫现在的表现证明了这点,正好打消他用一用的想法。

  吕宫怕他真拂袖而去,也是见好就收,寻此台阶,嚷道:“要真是这样,那你早说嘛。”

  狄阿鸟笑笑,绝口不再去提修律的事儿。

  喝了几杯,吕宫总想引申点啥,却总被史文清打断,均找不到契机,眼看自己已经喝了不少,再喝下去就醉了,心里一阵羞恼,提出要求:“阿鸟。你不会要留我在你这里吧?我爹还在,却只有我一个儿子,我也成了家,家里少妻幼子的,你不能这样把我留下,你得放我走。”

  史文清盯着狄阿鸟,刚刚还说起让吕宫帮忙修律。

  却没有料到,狄阿鸟点了点头。尽管如此,狄阿鸟却没有隐瞒,坦然说:“小宫。你回去孤肯定放你回去,只是怕朝廷用失城之罪加害于你,刚刚还在和老史商量,看看能不能留下你修律。在陇上的时候,我们就曾经一道编写过军律,孤信任你,也相信你的才华,你觉得呢?”

  吕宫心思活跃起来。

  但他只是说:“修律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。我不能说一直不回去。”心里却在起劲地喊叫:收买我。开条件收买我。我听说牛六斤他们都封公爵了……再怎么着,我和你也远不了多少。

  狄阿鸟轻声叹了一下。

  他已不是那个不讲是非的年龄,知道吕经在朝为官,吕宫又是娇妻幼子的,要是留下对方,自己是找到了修律的人,对吕宫来说却非好事。

  想了一会儿,他突然冒生生地问:“阿宫。大夏律签发,举世公布,你有什么看法和见解?”

  吕宫表现说:“匪夷所思。只是人自古分有贵贱,若不加区分,何以彰显士族?”

  狄阿鸟问:“人为什么一定要分贵贱?这不正是你们墨家的思想吗。”

  吕宫看了史文清一眼,认为大夏律是史文清这一干人主使编写的,冷笑说:“无贵贱,无以安身立命。墨钜远不及格子看得清楚,天下制度,备于礼,形成于贵贱,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,民有所愚,方可役使,若没有了这个基础,社稷崩坏,三公九卿形同虚设,国家礼制荡然无存,你怎么统御天下呢。阿鸟,你身边肯定有奸臣呀,在给你说人不分贵贱的好处,可是作为君王,你自己心里要清醒,他们可不是为了什么人人平等,而是不想与你分贵贱,将来必成他们改制的铺垫。”

  狄阿鸟笑道:“你这么说,全是儒家的思想,回头老爷子定然揍你。”

  吕宫笑笑说:“这不是谁的思想不谁的思想的。通俗一点儿讲,你麾下文武跟着你,出生入死为了什么?不就是求富贵?我吕宫求学,考状师,入太学,当官又是为了什么?不也是为了富贵前程?若突然把贵贱给平了,谁能被接受?我一个县老爷到了乡下,他们见了我不磕头了,那是想干什么,那是想造反了,别说去施行,想想会变成什么样子?要我修律,我全给你改回来。”

  狄阿鸟在心里轻轻叹息,道不同,不相与谋呀,自己这贵贱不分的说法,自己那些出身不好的部下都没觉得有什么。

  因为有爵呀。

  有爵了,有地,有荣誉,有虚封或者实封的户众,用这些表彰他们的功劳,他们就觉得够了,尽管告诉他们不能世袭罔替,他们也觉得没什么,赵过最支持不过,激动地说,天下人都应该有权力谋富贵。

  天下人都应该有权力谋富贵。

  这不应该有错。

  就算史文清,郭嘉他们,他们担心的都是没法实施,会造成国家的混乱,自己给他们做一番工作,他们都很快拥戴,不但拥戴,而且都激动得流下眼泪,表示会同自己一起走到黑。

  为什么他们不觉得贵贱不能平等?

  哦。对了。

  是梦想不同。

  不全是出身,是梦想不同。

  郭嘉也是出身官宦,相比而言,吕宫拼家世,拍马不及,但郭嘉心怀天下,而吕宫关心前程富贵。自己起兵,反复给自己身边的人灌输的,就是建立一个国家,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?一个美好的国家,人人平等,不问出身,于是奴隶们奋不顾身,平民们倾尽所有,心怀天下的士族们那更是一马当先,士兵们可以在营房里白天操练,夜晚学习,是什么驱使他们呢。

  这成了自己的梦想,也成了他们的梦想。

  这是东夏的梦想。不分族别,不分贵贱,唯问辛勤与功劳。

  他幽幽一叹,心道:“孤错了。修这样的律法,不应该用吕宫这样的人,也不能用,哪怕他满腹经纶。他不会把梦想往美好上描绘。”想明白了这些,他一下断绝了用吕宫的想法,只是淡淡地征询说:“阿宫呀。编写律法的过程中,孤总觉得内容太多太复杂,难以一下尽善尽美,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?”

  吕宫当成对自己的考验,也是知无不言:“以我看,应把大夏律作为纲领,不言实物,成为律法之上法,就像先编制了一个大网,再沿着这个纲领细细织补。”

  史文清是个正直的人,感到好就叫好,拍案了,大喝道:“虽然道不同,不相与谋,但是你这点却与大王不谋而合,刚刚大王说你有才,我还不服,现在不服都不行,好,为了这个,我敬你一杯,你给了我们东夏君臣铺开一条思路。”

  狄阿鸟也豁然开朗,喜道:“众上为宪。众法之上法。干脆就称大夏律为大夏宪。”

  三人又喝了几杯。

  狄阿鸟将想法斟酌好了,给吕宫说:“因为你父亲还在,孤没法留下你的。再说了,留下你,给你爵位低了,你不会满意。但给你高了,你就成了无功受禄,违犯了大夏律,哦,大夏宪。为了一全我们的友情,孤不能留下你役使,但是孤可以对外公布,予你万户侯爵,拜你为相,请你留下修宪,然后你就为你的朝廷守节吧。失城之过,守节可补,再加上孤都看重你的才能,朝廷自不会放过……你觉得怎么样?”

  吕宫略一寻思,也只能如此。

  他本来就看不上东夏,只是担心回朝廷会被治罪。

  倘若狄阿鸟当真把他捧如神明,靖康又怎么可能治自己的罪呢?

  起码回去之后,自己的万贯家财还在,可供享乐。于是,他点了点头,举杯说:“阿鸟。什么都不要再说,一切都在杯中。只要我能回去不被治罪,日后定当厚报。”

  夜晚,送吕宫离去,狄阿鸟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了。

  他回身与史文清一道走着,边走边说:“这是一条不归路。大夏律都签发了,修订是一说,不能轻易变更理念又是一说。但是宪律之中的理念,能够体会的人还是少呀。有些人虽然和咱们是一样的,却只是懵懵懂懂,明天你就派人去北平原,另外让张铁头也回去,你们做足一切准备,为孤重开黄埔做各种准备。孤要通过黄埔,通过学堂,让天下人都来学习它,推敲它,让它深入人心,从而知道孤的信念,尔等的信念。既然坚定地走下去,那就让咱们君臣一起名垂青史吧。”

  他又想了一下,说:“他们都建议孤建都,盖宫殿,甚至私下议论,说孤准备把国都建到湟西去,其实他们都错了。孤不是播弄个小朝廷就能满足了的人,无论湟西还是渔阳,要么狭窄,要么无险,都不适合建都,孤真正想建都的地方是北平原,那儿位置居中,地势冲要,平原肥沃,可以滋养都城,可以生息众多百姓,又便于控制四方,才是真正适合建都之所呀。只是孤限于称臣中原,无法取备州以资之,所以暂不建都。但你们,都要给孤在那里打好基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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